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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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田凉介家的玄关有一株巨大的仙人掌。挺胸抬头,器宇轩昂,扑面而来。

“哇哦……”中岛裕翔一边禁不住小声感叹,一边瞄了一眼前面刚脱掉鞋子赤脚走进室内的小个子。

用视线默默一对比,嗯…都快赶上它主人的身高了啊。

“别急,你稍微等等啊。”

“诶?”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话,吓了一跳看过去,却见他脚边不知何时蹭过来一只小毛狗。原来是在跟小狗讲话。

没有理会在脚边打转的小狗,脸色还有些苍白的转校生转过头,脸上的神情很温和。

“你先坐,我去倒茶。”

“啊啊,你别忙!”中岛连连摆手,“看你好好休息了我就走啦。”

“没关系的。”对方已经从橱柜上拿出茶罐,熟练地备好器皿、倾倒茶叶、注入热水,一连串的动作发出的声音很是悦耳。

“说了让你等一下的啊……”那人又开始对重新粘上来的小毛狗讲话,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口气。他腾出手来,指了指冰箱旁边的角落,“坐那里,不许动。”

 

中岛捧着刚沏好的红茶,在扑鼻而来的香气中满足地啜了一口。面前是山田正蹲在地板上将狗粮倒进小碗,一面“よしよし”地念叨一面揉小狗的头。

男生的手指很温柔地陷进小狗柔软的咖啡色卷毛里,微微蜷起指尖帮它挠痒,小狗一边大口吃食,很是受用的样子。

细看过去,原来是只玩具贵宾犬。这种小狗性格欢实得很,虽然活泼可爱,但兴致来了就闹腾得要命,若不是有着相当的耐心,果然还是要谨慎饲养。

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清清冷冷的山田,私下里竟然还有着这样一面。

“名字叫‘空’,才三个月大。”山田转过头来对他笑笑,“刚搬过来的时候,一起打工的同伴家里的狗妈妈刚好生了一窝小狗,就送了我一只。”

“真好啊。不然一个人住的话,会寂寞的吧。”中岛回答。

山田垂下眼,将目光转回到正欢快地吃着饭的小狗身上:“这孩子才会寂寞呢,一整天都要一个人待在家里。”

中岛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话。中岛家里也养着一只吉娃娃和一只腊肠犬,平时很喜欢跟它们玩。然而当白天去学校,或者不在家的时候,那两只狗又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是肯定没空寂寞的。家里有妈妈,还有家政阿姨,弟弟放学也比自己早。

一个人的生活,对于高中生这个年纪来说果然还是有些难以想象。

“所以……原本只打算养些绿色植物来着。”山田玩着小狗软软的大耳朵,“总之对不起啦~”

“空酱,看上去超喜欢你呢。”所以不要觉得对不起啦……

“小动物不都是这样么。”山田的声音很温柔,“看着这样的孩子,就会觉得没办法背叛它呢。”

会饲养东西——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这样的人都是善良的家伙。中岛也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着的。因此看到这样的山田,让他感觉莫名的心安。

 

§2§

 

山田是上一个季节转学过来的。那时候校园里樱花正盛,花枝低垂重重叠叠,被遮掩的视线时常会分辨不出来人是谁。某天上课之前,班主任将一个小个子男生带进教室,新鲜的人物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中岛裕翔也不例外。

可惜这第一次见面,中岛根本没能看清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因为这人从鼻梁以下的脸全部被遮在了口罩后面。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睛。大部分时间低低垂着,只有很短暂的瞬间会抬起来与全班人好奇的视线对视,露出秀气而圆润的形状。大抵是十分怕生,眼睛虽明亮却目光清冷。

虽然身高相差悬殊,但由于刚好有一个空位的缘故,山田便被暂时安排在了中岛旁边。花粉症正严重的山田咳嗽得厉害,所以两人最初的交流始终停留在——

“咳咳咳咳……对不起……咳咳咳咳咳……”

“呃,不用介意的……比起这个,你不要紧吗?”

“咳咳咳咳……没事的……咳咳咳咳……”

待到山田的花粉症痊愈,已经是天气微微热起来的五月,两人的关系也熟了不少。那时候山田的座位早已被调换到了前排,但作为在班里第一个熟悉起来的人,跟中岛的关系依旧比其他人近一些。

不得不承认山田凉介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正式摘掉口罩之后在班里女生中人气大增。然而山田本人的个性与其说是不张扬,不如说是……平庸无奇。再加上怕生,即使认为若不是这张出众的脸蛋,他绝对会被归为存在感最弱的那一群体也不为过。

话虽如此,虽然花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但总算是在山田自己的努力以及中岛的帮助之下跟班里同学相处融洽了起来。最初在女生中掀起的“神秘帅气转校生”的话题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平息了下来。山田和中岛就像这个年纪里所有普通的男生一样,每一天上课吃饭做运动,日子颇为平淡地滑入了夏天。

 

换上夏季制服的校园里,洁白衣袂在透明阳光下纷飞,洋溢着这个季节独有的青涩和清爽气息。中岛发呆地盯着身穿白色短袖制服的山田,似乎到此时才发现对方的皮肤很白这一事实。

意识到的时候,山田已经微微疑惑地望了过来。

“呀……”窘迫地摆摆手,“记号笔忘记带了,yamachan有没有多余的?”

对方的表情柔软下来,垂下手腕在笔袋中翻翻,很快递来一只荧光绿色的记号笔。没有言语,唯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上课铃声在这时响起,山田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翻看课本。也是直到这时,中岛才发现,自己似乎很喜欢看山田笑起来的样子。

从那以后中岛开始致力于将山田逗笑。做出夸张的动作或故意犯傻,然后背过身来暗暗吐舌。可惜山田凉介并不是个笑容很多的人,对自己的刻意搞笑,往往是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茫然地看上一会儿,最后总结般说上一句:“yuto君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喂喂,有趣的话你都不会笑一下的吗?尽管内心暗暗吐槽,果然还是渐渐放弃了这种奇怪的行为。不过不久之后,他发现了更为奏效的方法。

山田的个子不高,却意外地会喜欢打篮球,尽管球技的确是……不敢恭维。

作为学校篮球队主力的中岛在一次训练中无意发现了坐在场边呆呆观望的山田,明明已经放学很久了,他却不回家,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于是训练结束后,中岛连衣服都没换便赶紧跑去跟他搭话,换来对方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

“要玩吗?”掂了掂手中圆圆的球体,中岛试探着问。

于是夕阳西下的操场上,中岛开始教山田打篮球。那一天的山田,竟然是中岛所见过的最快乐的山田。

原来这家伙也会有汗流浃背的样子啊……

原来这家伙也会有如此夸张的表情啊……

原来这家伙也会有放声大笑的时候啊……

原来这家伙,竟然也是这样生动的一个人。

运动过后索性躺在球场上,即将入夜的天空呈现出奇妙的紫色,完整地充斥着视野。

“……原来如此。”

听到身边低声的喃喃,中岛转过头去看见山田汗水晶莹的侧脸。他嘴角上扬,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就是这个!最喜欢的笑容。

“什么‘原来如此’?”忍不住问。

“流汗啊……”山田心满意足地将眼睛眯成了月牙,“还有,尽情地运动这件事。”

“篮球,喜欢吗?”中岛赶紧趁机追问。

“嗯,喜欢……不过这个身高的话,不适合的吧?”山田自嘲地笑道。

“没这回事。”中岛撑起身体,让自己的笑颜落入对方清澈的眼中,“我来陪你打。”

 

§3§

 

话虽如此,两人真正一起打篮球的时间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山田人长得小,中岛总是担心这种时常发生身体碰撞的运动会把他弄伤,所以体育课的时候并不喜欢带着山田加入到玩球的队伍中。只有等到放学、中岛的社团活动也结束了之后,两人才能自由自在地霸占着空荡荡的场地运动上一会儿。

不过很快,中岛便发现山田变得很容易在课堂上睡着,有时甚至被老师的课本拍到课桌上都浑然未觉,显然已经超越了普通打盹儿的程度。这自然让他联想到是否是过量的运动让看起来不甚强壮的山田有些吃不消。虽然询问过后本人表示无碍,课堂犯困是早起打工的关系,但毕竟在中岛看来送晨报的工作也着实不能算是轻松,仍旧有意识地减少了打球的时间和次数。

让中岛暗自开心的是,这并没有妨碍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而山田的笑容也变得多了起来,起码在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再是原本那个缺乏表情的冷淡少年。

山田凉介好像很喜欢听中岛裕翔说起家里的事情。每当中岛眉飞色舞地讲到自家老妈有多么搞笑弟弟有多么可爱,山田总是饶有兴趣地静静听着。虽然他大部分时间总是保持安静倾听的状态,但唯独这个时候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证明了他是真的感兴趣。与此相反,他却很少会提起他自己的事来。

比如,若不是这一次的突发状况,自认为跟山田已经相处得很熟的中岛根本连他独自一人生活的事情都不知道。这让中岛多少有些受打击。

“……说起来,yamachan家里真是整洁啊。”中岛一面默默更新着山田凉介这个人留在自己脑海中的“信息库”,一面环顾着这间目测只有六帖大小的单身公寓。

与其说是整洁,不如说是出奇的简单。一张铺了洁白被单的单人床,一张书桌配一把折叠椅,一只中古店常见的简易衣柜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便构成了日常起居的空间,并没有独立的厨房,瓦斯炉和水池都在靠近玄关的位置。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就好像比起“家”,这里更像是旅社中的某一间,不同的旅客在此短暂栖身,天亮以后便整理好简易的行囊锁门离开,更多的时间里,被空白地闲置。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中岛的目光刚落在异常光洁的瓦斯炉上,原本蹲在地上喂小狗吃饭的人站了起来,动作没有很快,双手在膝盖上撑了一小会儿才直起上身。

“大丈夫?”中岛立刻有些紧张地放下茶杯。果然还在不舒服吧。

山田摇摇头,走到房间尽头拉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风吹进来,不可思议地带着青草生长在泥土中的清新气息。

“屋子小,会闷吧?”山田说着回过头,不由一愣,中岛不知何时已经凑得超级近。

“哇!好厉害!”那家伙像个小孩一样欢呼雀跃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原来yamachan说得绿色植物不只有门口的仙人掌啊!”

对于一间只有六帖大小的屋子来说,山田家的阳台却算得上十分宽敞。除了角落里的一台中古洗衣机之外,阳台上三分之二的面积全部被各种植物覆盖着。怪不得微风拂过,满室清香。中岛忍不住想盛赞一番,怎奈除了绿萝和兰草,其他的好像都不太认识……

“yuto君有养着什么吗?”

“小狗倒是养了两只……”

“是吧?养些什么的感觉很好的吧~”山田的情绪明显明亮了起来,“最近还在想,要是能试着养养玫瑰就好了,什么时候能够开花的话……”

“比起这个……”中岛认真地盯着山田兴致勃勃的脸,“yamachan有好好照顾你自己吗?”

山田一时间没能回过神,但还是条件反射地立刻停下了话头。看着对方微微垂下头理亏的样子,中岛心中不禁蹿起了一股好为人师的小火苗。板下脸,瞬间开启说教模式:“虽然刚刚校医也问过,但是你说谎了吧?”中岛指了指屋子那头干净得跟没用过一样的瓦斯炉,“一个人生活,又是上课又是打工的,平时根本就没有好好吃饭才会那样的不是吗?”

“……午饭不是一直都跟你一起吃的么……”你又不是没看到我吃饭……

“人类一整天就靠一顿饭能好好活着吗?”怪不得都不长个儿……

“谁说……”

念头一转:“yamachan该不会是……”忽然联想到他在下午家政课上的表现,“……不会做饭吧?”那还要一个人住?!这是要饿死的节奏啊!……不过话说回来,他到底为什么会一个人住?

这句话却让山田反应有点大。然而猛地摇头否认过后,又张口结舌地不知如何接续下去。

中岛停顿片刻,忽然径自朝冰箱走去:“真是没办法啊!今晚我来露一手好了!”虽然平日里基本上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番茄炒蛋之类的还是有信心一试的您说呢……

“其实,我很擅长做饭。”

身后忽然响起的语句让中岛停下了脚步,山田的声音一改方才提到植物时的元气,落寞中透出很重的类似无奈的情绪。让中岛的心不由得跟着一沉。回过头去,那人清瘦的身影靠在窗边,逆着背后的天光。

“我喜欢做饭。”他喃喃地重复。明明是很平常的陈述句,那语气却让人莫名地揪心。

“……是吗。”中岛转回身来,有些僵硬地偏了偏头,“原来yamachan喜欢做饭。”

“yamachan喜欢的东西,我已经收集了三个啦!”语调忽然间昂扬起来,中岛摆弄着修长的手指,自顾自地数道,

“跟中岛裕翔一起打篮球~”

“饲养小动物和绿色植物~”

“以及,做饭。”

说话间,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人已经在自己一低头的范围内了。正仰着脸,带着模糊的表情看上来。

“呐,yamachan再多说说自己的事吧?我想要更了解你呢……”中岛感觉到胸腔里莫名的鼓动,尽管勉强压抑着,张口仍是难免稍稍磕绊起来,“不是都说,开心的事情分享出来会得到双倍的开心,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就多了一个人分担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比如,今天下午的家政课上发生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突然间那个样子呢?

真的让人……很担心啊。

 

§4§

 

就像一株仙人掌。沉默地竖着尖利的刺。

——不要走近我。

——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活着……

 

用一个“嗯”字算是回应过对方“那明天学校见喽”的道别之后,山田凉介盘膝坐到地板上,怔怔地盯着那半杯慢慢变凉的红茶。

那人临走时略带失落的神情在脑海中挥散不去。冰凉的手心忽地触到一团温热,这才发现空不知何时爬到了怀里。暮色降临,他若有若无地抚着空的茸毛,任寂静中扩散开来的薄暗渐渐将自己淹没。

 

——我啊,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事。

 

伪装成一副平庸无奇的样子,最大程度低降低周围人对自己的关注度,像是想要无声无息地隐匿一般,却分明很努力地在生活着。

你究竟,在掩饰什么?在,求索什么?

 

与其说是校医所判定的因疲劳而引起的脑贫血突然发作,中岛却觉得山田当时的情况更像是害了某种恐惧症。

那一堂家政课的内容,正是料理。

中岛老早就发现山田的样子似乎不太对。像是很不安,身体僵硬地站在一旁紧紧盯着料理台。正在担心的时候,却发现山田忽然转身朝门口走了过去,未及多想,中岛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悄悄跟出了门。

在走廊里找到了整个人发软地伏在栏杆上的山田,中岛知道自己观察到的果然没错——这人从刚才开始就已经非常不舒服,硬撑到现在,已经是随时都可能晕倒的状态。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去了保健室。

山田始终没有说话,或许是说不出话,头沉沉地栽在床上,脸色白得像床铺上的枕被一般。中岛很慌,因为对方看起来真的很难受,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身上的衬衫都被冷汗打透了。

怕他会这样失去意识,中岛一直小声地叫他,yamachan,yamachan……

山田勉强睁开眼,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支扁扁的小药盒,倒出两粒吞了下去。

“yamachan?你吃的什么药?”中岛立刻警惕起来,将药盒夺来。之前从来都没有发现他随身带着药,难道是有什么病吗?若是严重的疾病的话,还是需要马上去医院才行……

眼下山田也没有精神跟他争,任由他拿走。精疲力竭地陷入睡眠之前,还来得及无力地对中岛笑了笑。

事实证明,那一边热火朝天的家政教室里完全没有人留意到两人的退场。中岛跟老师请假的时候,对方一脸茫然和惊讶。

“大丈夫?贫血吗?”

“校医是这么说的。”

“哦…这样?所以看来今天要早退了呢?”

“拜托老师了。”

“啊,中岛君!”

“嗨?”正要转身跑开的少年被叫住,疑惑地回过头。

“山田君是一个人住的,没办法拜托家人来接他,为了以防万一,今天你可以负责送他回家吗?”

“……诶?!”

回到保健室的时候山田已经睡醒了,坐在床上回答着校医的问话。无非是一些关于饮食以及睡眠的问题,山田的回答听起来并无什么令人在意之处。而那只药盒,确认了之后发现也只不过是普通药店里随处可见的头痛药。

中岛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个藏不住一点心思的家伙,担忧和疑惑大概写了满脸。山田见了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满是歉意的神色:“对不起呢,害你担心了。”

 

尽管山田始终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中岛看得出他实际上情绪很低落。因为山田兴致不高的时候既不冷落人也不发脾气,只是很容易发呆,眼睛没有聚焦地盯着某个固定的地方,若是没人来打断,仿佛就能那样一直一直静止下去……

今天这种情况就尤其严重。有时哪怕只是简单的对话,都要强打精神才能集中注意力来应付似的。猜到大概是有外人在的场合让性格内向的山田没有办法放松,中岛便提议早些送他回家休息。

 

于是,便第一次见到了山田那间小小的栖身之所。飘荡着冷清与生机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的,矛盾的空间。

 

那个初次见面时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却眼神清亮的男生。

那个待人接物有些许僵硬却很努力地融入人群的男生。

那个在夕阳西下的球场上开心地拍着篮球的男生。

那个渐渐对自己展露笑容的男生。

似乎对他校园之外的生活了解得更多了一些。却又似乎,更加困惑了。明明近在眼前,气息却很遥远。心很遥远。被挡在重重的防守后面。

 

就像一株仙人掌。沉默地竖着尖利的刺。

——我啊,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事。

 

你说谎。

 

§5§

 

黎明时分日益暗却的天空,传达出夏天即将过去的信号。山田蹲在阳台上仰着脖子,怔怔地望了片刻。

很快他收回目光,开始着手用小喷壶细心地浇注花盆里的一株幼苗。

“什么时候会开花呢……要是能够开花就好了。”低柔的呢喃无人回应。空缩在自己的小绒毯上轻轻地打着呼噜。

这样的行动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幼苗赶在每一天的太阳升起之前汲取着充足的水分,起初细弱的嫩芽如今已然拔高并粗壮了许多,颜色也由浅绿渐渐变深,仔细看去,还会发现茎上生了细细的绒毛,水滴晶莹地挂在上面。

“要,开花哦……Stephanie。”

少年持续着自语,忽地浅浅笑了。

他想起在中岛的手机网页上看到的那副百科图鉴,晚霞一般热烈的红色花瓣仿佛随时可以跳脱出脑海浮现在眼前。原产于法国的杂交玫瑰,名字译作“赤红色直觉”。

“你看你看,要是能养成图上的样子,岂不是很厉害?!”中岛兴奋地指着图鉴上鲜艳得呼之欲出的花朵,笑得像个小孩子。

“……我可没有这种自信啊。”记得自己始终低着头,假装认真看图的样子窘迫地掩饰着发烫的脸。刚刚露出土表的透明芽尖盛在培养皿中,被小心翼翼地捧着。

 

那是暑假刚开头儿时候的事。“家政课事件”不久后便迎来了期末考试,再之后便是暑假。听说中岛要跟家人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山田抓了抓头祝他旅途愉快。

“yamachan呢?暑假要怎么过?”

“呃……还没有想好。或许再打一份工吧。Yuto君要去多久?”

“两个星期!唉……”

“怎么了?”

“唔……没有啦~”

山田歪头看着中岛若有所思的神情,疑惑地眨了眨眼。

第二天傍晚,中岛裕翔便带着这株玫瑰幼苗出现在了山田家门口。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山田趴在猫眼儿上看了半天,才缩在微微欠开的门缝后面戒备地打量起来人。

来人头戴棒球帽,肩背旅行包,手拖行李箱,一副马上就要换登机牌的架势。

“呐呐,yamachan说过想要种次玫瑰试试看的吧?那就种它怎么样?用这个暑假的时间……”完全无视山田惊讶的表情,中岛献宝似的将包着报纸的培养皿端到与山田视线平齐的位置,接着滔滔不绝地吧啦吧啦宣讲起来。尚未搞清状况的山田感觉自己被对方兴高采烈的气场和kirakira的眼神闪得有些发晕,过了半天才勉强搞懂,原来这人是在送礼物给自己。

中岛裕翔在当晚就要启程去夏威夷的档口花了一整天时间,将东京的花店翻了个遍,总算找到了这种曾经去法国奥弗涅家族旅行时仅仅见过一次就深深迷上的红玫瑰。

“啊啊,总之,花开出来的话一定会美哭你的!就像,就像……”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的中岛急切地东张西望,“yamachan家没有电脑来着?”

“呃,嗯……”山田点点头,有些慌张地后退两步,“你要不要先进来?”

“诶可以吗?那打扰啦~~好痛><!!”中岛匆匆跻进门内换鞋,却忘了……

山田凉介家的玄关有一株巨大的仙人掌。尖刺倒竖,一针见血,生人勿近。

 

把中岛可怜的爪子上的毛刺挑完,山田凉介累得汗都冒了一头。边挑边认真考虑给仙人掌兄换个地方的问题。期间中岛艰难地用另一只爪子操作着手机,在网上调出了这种刚刚被他夸得天花乱坠的玫瑰的成花照片。也不顾另一边山田正专心致志地打理他的伤爪,只一个劲儿地凑过脑袋去把手机往对方眼皮子底下塞。

山田状似不经意地瞟上一眼,再瞟上一眼。脸颊渐渐地烫了起来。

“你看你看,要是能养成图上的样子,岂不是很厉害?!”

“……我可没有这种自信啊。”

“yamachan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匆匆造访又匆匆离去的少年在山田的小房子里留下了仿佛炽烤在阳光下的柠檬皮一般清冽又甘甜的热气。以及……

“不要太寂寞!也不要太想我!跟Stephanie一起等我回来哦><!!”

“Stephanie是什么鬼T▽T#!”

 

——一株不知何时被取名叫Stephanie的“赤红色直觉”。

 

§6§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宾馆的浴室里走出来,中岛一眼便发现了枕头边手机的提示灯正在闪烁。捡起查看之下,脸上立刻漾起了笑容。

【今早发现打了花苞。】

山田发来简短的信息如是说。并像认真汇报功课的小学生一样在下面附了一张实物照片。小小的花苞顶在茎尖上,不仔细辨认的话还以为是片新芽。周围很暗,发信时间显示为东京时间凌晨4点钟。

【太好了!我就说yamachan最了不起了嘛XD!一定是因为yama chan每天早起给它浇水的缘故,所以才能顺利结出花苞的啊!】中岛丢开毛巾,飞快地回复道。

顿了顿,又接着打起字来。

【不过yamachan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一个人在家光吃泡面可不行哦!(严肃】

点击发送。中岛呈大字形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等了一会儿,两条消息都没有变成“既读”。大概是那边的山田发过照片之后便出门打工去了。中岛滚了一圈,把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重新按亮,卡巴卡巴眼儿,自然仍是没有“既读”。

房间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吓得正兀自出神的中岛把手机甩了老远。

“喂喂!!至少敲个门啊臭小子!”

“男人进男人的房间敲什么门?”弟弟来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中岛的床上,随手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中岛踹了踹弟弟的屁股:“哟小子,装什么装啊,听得懂英语么?”

来弥回头白了他一眼,继而猛按遥控器换台,电视新闻里竟然传来了日语。

“诶NTV??为毛??”

“哥你好土,这里的宾馆都有国际频道你竟然不知道……”来弥话音未落,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扬起一抹坏笑,“所以才憋了这么久都不看电视?哈哈哈还敢笑话我?哥你还不是因为怕听不懂英语……嗷><!!!”

弟弟的小脑袋,从小到大手感完全没有变,狂揉起来跟家里的吉娃娃一样一样的=w=

【东京都内某所中学15岁初三女生于学校卫生间内割腕自杀,被学校保洁人员发现并送医,至今尚未脱离危险。据悉,家属……】

播音员的声音从电视新闻中淡淡地流淌而出,被淹没在兄弟两人的笑闹声之下。

“新闻好无聊……”来弥挣扎着从哥哥的“包围圈”中伸出一只手重新抓起遥控器,“VS岚什么的没有嘛?”

“你该睡觉了啊臭小子!赶紧给我滚回妈妈房间去!”

“不要><。今晚要在哥哥这里睡。”

“驳回!我要捍卫我的私人空间!”

“尼酱><~~~~~~”

“…呃……嘛~~~败给你了←///←”

 

新闻虽然无聊,但连续两个星期没有听到日语还真是怪想念的。

跟弟弟并排挤在同一只枕头上的记忆,似乎也久违了呢。

夏威夷的夜真是寂寞的夜。

 

……怎么今晚的自己好像有点易感?

 

啊啊……忽然变得归心似箭了呢……

 

§7§

 

从第一次造访山田的住处开始,中岛便决定不再向山田提太多的问题。

如果把认识的人按属性划分,山田凉介大概是一个例外。他跟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太一样。乍看上去平凡无奇,却很奇妙地对自己产生着某种吸引力。他藏着秘密,却是若非十分用心便无法察觉。表面上温和无害,然而一走近,就退缩。

就像那天之后山田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不再在放学后等着一起打篮球,甚至午饭时间会悄悄地溜得不见踪影。这让中岛有些慌张,他故意去捉住山田说话,然而彼此相对的时候,却又看不出山田有任何异常。

于是他决定留下一段距离,停在一个不侵犯山田的安全感的位置,又让他一转头便看得到。

或许他总有一天肯放下戒备向自己走来,又或许永远都维持着这种不远不近的羁绊,如同延展的平行线一般。即使那样,也总比把他吓跑了要好。

暑假开始,他将一株玫瑰幼苗留在山田身边,然后自己远渡重洋飞去了遥远的大洋洲。他相信这样的时间会对存在着无形裂痕的彼此有所帮助。静静地培育一个小生命的过程,对山田来说或许会是很好的治疗。

那么当花儿长大、远行的人也随之归来的时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中岛是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拨电话给山田的。旅行箱尚未来得及摘掉托运的行李牌,一身旅尘也还没洗下,甚至自己的手机刚巧电量耗尽,便去抢弟弟的手机。

到底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一边仗着身高优势轻松躲避着弟弟连蹦带跳的抢夺攻击,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快接电话呀yamachan,快接电话~~~

可惜拖长的电子音持续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都没能被接起。中岛一走神,立刻被近来身高猛蹿的弟弟得了手,回过神来那小子已经抱着手机一溜烟儿跑了老远。

嘛……也好。太急着联络说不定反而会让那人觉得尴尬,不如等一切安顿好了再说也不迟,反正暑假还剩下一个月……中岛想着,慢吞吞地给自动关机的手机连上了充电器。

 

却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整整两天,山田的电话始终没能打通。这让中岛有些乱了阵脚,心情也由最初的期待变为了疑虑。尽管山田平时也很少会主动联系他,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的情况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脑海,立刻无法抑制地泛滥成灾,此前的种种顾念,一瞬间通通抛之脑后。事后想起,中岛不由十分后怕。

这或许,便是所谓命运吧。

 

§8§

 

门没有锁。他透过虚掩的门扉看到原本立在玄关处的仙人掌倒在地板上。

“……!!yamachan??”拉开门,室内的情景与之前所见过的大相径庭。

桌椅倾倒,杯盘破碎,遍地狼藉。

空缩在冰箱与墙壁之间的角落里,瑟瑟地发着抖。

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大开着,而阳台上的景状,让中岛几乎不忍看下去。

原本精心地栽培在陶土花盆中的植物一株一株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横卧在地,到处散落着泥土和碎陶片。

“yamachan?!”

那人并非不在室内。相反,他就坐在窗边,背靠着墙壁,与这房间里任何一件被毁坏后丢在地上的杂物别无二致。

然而山田却连看都不朝他看一眼。

“回去……”

他听见山田颤抖的声音这样说着。

“发生了什么??到底……”

“我叫你回去!!”山田吼了出来,猛地转过身,彻底背对了中岛。

无法放任不管。中岛没有犹豫,还是朝那个明显在发抖的人走了过去,绕到他面前,蹲下身来。

山田的样子憔悴得可怕。双眼肿着,惨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手心里紧紧攥着一片陶土花盆的碎片,中岛发现后赶紧夺了下来,可还是流了血。不仅如此,细看之下山田的双手已满是伤痕。这满室的狼藉是何人所为,显然已不必过问。

这个样子的山田凉介,他从来没有见过。也完全,无从想象。

“yamachan,冷静下来……”中岛试探着去扶住山田的手臂,生怕他会激烈反抗,更怕他再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而山田见赶不走对方,索性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反应出乎中岛的预料。面前的人就像是被人困住无路可逃的小兽,唯有靠紧闭双眼来做最后的抵抗。这反而让他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手。

山田忍耐了很久,原本粗重凌乱的呼吸终于稍微平复了些许,僵硬的身体也渐渐虚软,额角出了冷汗,整张脸上血色褪尽。终于睁开眼看了看中岛,又将失焦的目光移开。

“真难堪啊……让你看到这些。”

平静下来的山田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唯独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听辨。

“……比起这个,究竟……”

山田无视了中岛的疑问,撑着身后的墙壁缓缓站起。

“我去倒茶……”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还没等中岛做出任何反应,就整个人栽了下去。

 

 

§9§

 

把一切伪造的,都毁坏吧。

 

取了化验结果回来的中岛,撩开床帘却没有看见山田。输了一半的药剂还挂在床边,从悬空的针尖一滴滴流在地上。

中岛花了些时间才在一楼的导诊台找到了山田的身影。山田正在向护士询问着什么,对方摇摇头回答了之后,又不甘心似的追问了一遍。最后中岛看见他垂下了眼睫,小小的身子裹在过于松垮的病服里,失魂落魄。

“我知道的,已经死了……我知道的。”

小心翼翼地扶着虚弱山田回到观察室,中岛听到对方口中低喃的话语。

 

山田的情况,简单来说便是精神因素导致的身体机能的崩溃。再加上长久以来的营养失调和贫血体质,在各项指标稳定下来并恢复正常之前,医生并不建议他离院。

可山田并不打算就范。

“我没有钱住下去。”山田冷静地回答着前来问话的医生,尽管此时连坐着都显得很累的样子。

“你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钱,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怎么可能……”医生吃惊之下不由脱口而出,又觉不妥,只得困惑地看了看旁边的中岛。

可惜中岛显然也给不出什么值得期待的答案。

“如果有能够好好照顾你的家人在,其实早点回家也无妨。”医生只好放弃追问,“但既然如此,就更不应该让你出院了。”

“我自来就……”

“yamachan!钱我会帮你垫上的啦!不用担心!”中岛一把按住山田,像是怕他突然说出什么吓人的话。

“我自来就没有盼着会好起来……”医生走后,山田才终于喃喃地把方才被中岛打断的话说完。

“喂你在说什么啊……”

“yuto君,你别管我了。”山田用力按着眉心,手背上刚刚重新弄好的输液针又遭到险险的牵扯。

中岛急忙握住山田的手腕,这一次不顾对方下意识的挣动,手上的力气丝毫没有犹豫。

不管你?开什么玩笑。

只剩下你一个了啊。那噩梦一样的废墟之中,我来得及在彻底被毁坏的前一刻救出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不想好起来,是想放任下去就这样死掉吗?”中岛将山田按在额上的手腕掰开,悲伤地看进他空洞的眼底。

 

想死吗。

 

像是梦游的人被小心地唤醒,一丝惊悸泛起在山田原本茫然的眼瞳中。

“不,没有……我想活着,想……”

“想好好活着……”

“可是……”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伪造出来的。

我已经把它们……都毁掉了。

 

中岛从没有试过照顾病人。最多是自家弟弟发烧的时候,趴在床边拿根筷子挑着一只形状像包子一样的冰袋帮他降个温。并且最后肯定以自己睡死过去、醒来发现化掉的冰袋糊了弟弟一脸告终。

可尽管对自己照顾病人的能力心虚得很,医院也并不鼓励陪夜,可看着现在的山田却怎么也放不下留他一个人。于是中岛跟家里随便撒了个小谎,略带忐忑地望了望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幕。

山田什么也吃不下,夜里又发起高烧,医生来了几次,打了退烧针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中岛看他紧紧锁着眉,忽然想起之前家政课上他差点晕倒的那次偷偷吞药的样子。略略踟蹰了一刻,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上他的太阳穴。山田起初惊异地睁开眼看他,似乎有些窘迫,怎奈那刚好的力度和微凉的指腹又确是大大地缓解了因高烧而再次发作的剧烈头痛,身体上的不适最终还是瓦解了他的防备。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伪造出来的。

可是yuto君……只有你,在一派自欺欺人的假象之中,真实地,真实地存在着。

 

§10§

 

【哥哥……】

被叫“哥哥”了吗……还真是,久违了呢……

山田这样想着,有些迟钝地侧过头去。

身穿病服的小女孩五六岁光景,眼神清澈,好奇地看着自己。

“哥哥哪里疼吗?你在哭哦。”

山田愣了愣,本能地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脸。脸颊是干的。

“……真的,在哭哦。”小女孩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地触了触山田的眼睫。

“よしよし~”她自顾自地露出笑容,还没收回的小手在山田的胸口拍了拍,“よしよし……还疼吗?”

“ううん~”山田摇摇头,“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mika。”

 

中岛是这个时候回来的。手上提着形状可疑的包裹,看见山田从洁白的枕上侧过头,乌漆漆的眼睛朝他望来。

“……yamachan?”他疑惑地盯住那双眼,“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我叫mika。】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回荡不去。

 

医生说,山田凉介的情况已经属于抑郁症的范畴。他失眠,厌食,频繁地头痛,表现得越平静,内心就越折磨,在周围人丝毫无法察觉到的情况下,很可能已经默默地积压了很久。所幸症状尚处在初期阶段,可若是放任不管,则会越来越严重。

中岛想起在学校时候的山田,除了经常在课堂上睡着以外,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比其他人特别的地方。而现在想来,他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支撑起这一派平凡的样子,白天的嗜睡原来是因为夜里的不眠吗……

然而,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又那么真实,真实到在自己心底激出一连串的鼓动。欢快地抱着篮球跑跑跳跳的孩子,夕阳把他满是汗水的脸颊熏得通红,清澈的眼中看不到一丝阴影。那样的笑容,不会是伪装。

所以他愿意赌一把,赌山田心底里自救的本能。就算整个身体已经朝着自暴自弃的深渊堕去,只要有人突破他的防线,不惧他周身虚张声势的利刺,奋力地朝他伸出手的话……

他一定会愿意紧紧地、紧紧地将之握住。

 

“yamachan!你可听好了!”中岛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放,急急忙忙地扑上前来一把按住了山田的双肩,一脸严肃地盯住早被他吓成呆愣状态的病号,“要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的话,千万不要相信那是真的!懂吗?你现在病了,医生说偶尔可能会出现幻觉!这种时候你自己一定要振作一点才行!”

“……yuto君?”

“诶?”

“疼。”

“诶!”中岛触电一样慌忙松开山田的肩膀,两手作投降状举了起来,“我错了QAQ!!”

被解放开的山田似乎松了口气,动了动身体似乎想要坐起来,却很是力不从心。中岛看着揪心,笨拙地上前把他扶起。

“我还以为是做梦。”山田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昨天,谢谢你……”

“哎呀,客气什么!换作是我生病的话,yamachan也会做同样的事吧……啊,yamachan会比我细心多了呢,嘿嘿~”中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山田不再答话,带着一丝脆弱的笑容看得他心底波澜纵横。

不是这样的笑。现在的山田虽然笑着,却一点生气也没有,凄恻的样子,只会让人看了心痛得想哭……

“对了!”中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下身,在方才放在地上的大袋子里捣腾起来,“刚才我去了yamachan家一趟哟!”

“嗯?”

“那个,昨晚你要我去的呀,还告诉我钥匙在门口信箱的隔层里……”中岛看见山田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不会是都不记得了吧?”

山田茫然地摇摇头。中岛倒塌。

“我…还说了什么……”

“你说Stephanie还没有浇水……”

那人小小的身子烫得像块火炭,口中断断续续、梦呓般地念着。中岛想到触目的那一地花草的尸体,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念着给玫瑰浇水的山田是否还清醒。然而当他早上半信半疑地回到山田的小屋,却惊讶地发现,凌乱的碎土和枯萎的叶片堆中,唯有那盆“赤红色直觉”完好地摆在阳台角落里,枝叶亭亭,含苞待放。

中岛笑眯眯地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被报纸包得看不出形状的物体,小心地拆开,赫然是那盆玫瑰:“看吧~刚刚已经浇过水啦。既然你这么惦记它,干脆把它带过我们一起来好好照顾好了~”

“还有你的门神仙人掌君,我已经把它扶起来啦。多亏那货生命力顽强,除了花盆破了一个口之外貌似没什么大碍w~”

“另外……”中岛忽然起身奔到门口,朝走廊张望了一番,神秘兮兮地关起了门。

山田怔怔地看着靠坐在床上,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唯有目光跟随着那仿佛精力充沛得永远都用不完的少年转。他看着他把背包放在床上,那背包里竟然传来微小的动静。

难道是……?!

拉链被小心地拉开,一小团茶色的绒毛探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对儿圆溜溜的黑眼睛。

——空!

山田的身子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咬住下唇,原本依在靠枕上的脊背也挺直了起来。

被中岛从背包里掏出放在被子上,那一团小东西看见主人竟露出一丝畏缩,陷在中岛的手掌里不敢上前。

“没事的啦~去,去~”中岛推了推空毛茸茸的小屁股,小东西终于晃晃悠悠地一路踩着棉被扑进了山田怀里。

山田不敢相信地迎接了这一小团熟悉的温热,空伸出潮湿的小舌头舔着山田受伤的手,全然没有了起初的顾虑,亲昵又兴奋地在主人怀里蹭来蹭去。

“……对不起……”山田原本因惊讶而睁大的眼中渐渐泛起了哀痛,却很快转为带着疼惜的笑意,颤抖着指尖像从前那样给小狗挠着痒。

中岛觉得心中温暖,看着空开心的样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可下一秒却看见,几大滴水渍接连砸在了雪白的被子上,迅速地洇开。

山田在哭。

山田凉介把脸埋进空的绒毛里,很没形象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狗的毛带着轻微而独特的气味,淡淡的怀念,淡淡的哀愁。

 

并不是个晴朗的夏日。灰白的天光从窗外泻入,在病房的地面投射出十字形的影子。

玫瑰花蕾泛着微红,睡着的空安然地卧在山田怀里,轻声地打着呼噜。

 

 “我是从家人那里逃出来的。”

 

而他早已从悲泣中安静下来。

就像一株仙人掌,却折断了所有的刺。

 

§11§

 

在山田凉介的梦境里,天空永远是阴沉欲雨的铅灰色。

灰色的天幕下有座仿佛积木堆砌而成的小房子。那便是,自己生存至今的地方。

——仿佛只要伸出手指轻轻一推,就会瞬间分崩离析的地方。

 

父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了印象,而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自从生下妹妹以后,便已近乎油尽灯枯。山田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做饭了。个子太矮够不着锅台,便攀在小凳子上,两只小手颤颤巍巍地攥着沉重的菜刀。妈妈站在一旁,语调温柔地指点。她从不帮助他,只有当小小的他被锅中飞溅的热油烫到的时候,轻轻地拥抱他。

妈妈告诉他,吃是活着的象征。能够吃饭,就能够活下去。

山田长到六七岁,已经可以独力包揽全家人的三餐。并且懂得一面节约开销,一面尽量保证营养的均衡。小两岁的妹妹,便是吃着山田亲手烹制的餐饭一点点长大。

小孩子的心中并不懂得“苦”。相反,那个时候的山田很享受做饭这件事。记忆中妈妈教导自己怎样握菜刀的时候,也同样带着幸福的表情不是吗。山田觉得很快乐。尤其是和胖嘟嘟的妹妹合力撑开小饭桌摆到妈妈休息的棉被旁,全家人一起享用简单却用心烹制的晚餐的时光,如同水晶一般在记忆深处闪动着柔美的亮色。

与身体健康的山田不同,妹妹因为遗传了妈妈的病症而必须处处小心翼翼。看见小孩子们在公园里随心所欲地奔跑玩耍,懵懂的小丫头总要赌气闹别扭。

“为什么他们可以?”

看着妹妹抹着眼泪不甘地望上来,漂亮的眼睛委屈成两颗红桃子,山田心疼极了。

“你看,到处跑的话不是会出汗吗?出了汗的话,身体不是就变脏了吗?这样会被餐桌女神讨厌的!晚饭的时候就会被她惩罚吃不到最喜欢的厚蛋烧!”山田灵机一动编了个匪夷所思的瞎话,竟还真把小丫头镇住了。面对妹妹将信将疑的“真的吗?”硬着头皮大力点点头。

当晚山田特地在厚蛋烧中加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鸡蛋,并且把自己的份也让给了妹妹吃,欢喜地看着妹妹吃得脸颊鼓鼓十分满足的样子。

为了将这个小小的谎言维持下去,山田自己平时也尽量表现得安静少动,牵着妹妹的小手把脚步放得极缓,放了学立刻回家去,克制着不跟同龄的男孩子们一起玩耍打闹,以免弄脏了衣服让眼尖的小丫头看出破绽。

然而再懂事的山田,也还是个小孩子而已。那一天,妈妈的主治医生又来家里探望妈妈了。山田莫名地不喜欢那个男人,放下书包便悄悄地躲出门去了。漫无目的地走到公园,正巧看见同班的男生们正抱着篮球玩得热闹,便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呆呆地看了起来。

大约是被欣羡的眼神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吧,几个男生抱着球跑过来邀请他加入。山田起初十分犹豫,但最终耐不住对方热情的煽动和心底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渴望,接过篮球开心地加入了游戏中。却不成想,自己跟男生们奔跑在一起的一幕,却偏偏被妹妹看到了。

她从远远的地方一路跑来,通红的小脸上带着惊惑和委屈。

“为什么哥哥可以玩呢?mika也要!才没有什么餐桌女神!哥哥是大骗……”话没说完,突然像被吓住一般噤了声,接着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山田疯了一般冲过去,从手中掉落的篮球一直滚了好远……

那是妹妹第一次发病,艰难喘息的样子把山田方才的喜悦全部冻住了,心脏变成沉沉的冰块,一点点碎裂开来。

幸而那个医生正好在家里,及时为妹妹做了紧急处理,家中药品齐全,才算平安度过了一劫。又伤心又后怕的妈妈第一次动手打了山田,尽管是一记颤抖又绵软的巴掌,却还是让他痛得缩在角落里好久都站不起来。

“小凉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

晚上,山田煮了清淡的蔬菜粥和妹妹最喜欢的厚蛋烧,自己什么也没有吃。

“mika你看,哥哥都被餐桌女神惩罚了呢,所以mika不要生哥哥的气了好吗?”小心翼翼地把厚蛋烧切成小块,一口一口喂给小丫头慢慢地吃下去。

因为仍然担心妹妹,夜里山田一直守在旁边盯着她的睡颜,直到凌晨才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不知不觉睡去。疲惫之下睡过了头,只来得及匆忙准备了妈妈和妹妹的早餐便上学去了,结果因为低血糖晕倒在了朝礼的会场里。

在保健室的床上醒来的时候,连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地,忽然就哭了出来。

似乎就是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过去如同一场肥皂泡泡般的美梦,一昔戳破,便只剩铅灰色的未来沉沉地压在胸口。

谁来,救救我……

 

§12§

 

“妈妈和妹妹,每个人都那么辛苦,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是健康的,不用被疾病束缚,无论如何自由奔跑或放肆地大笑都不需要顾忌……一直以来,她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看待这样的我呢?居然直到那个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这些,这样的自己我没有办法原谅。为什么只有我……”

不知是说得太累,还是再一次陷入了当时的心境之中,山田停了下来微微地合起眼睛。

中岛没有做声,让他就这样休息了一会儿,才轻声地提醒道:“后来呢?”

“那样想着的过程中,我发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夜里睡眠开始变得很浅,并且很容易做噩梦,惊醒过来总是一身的冷汗,辗转反侧再难入眠。或许是睡眠不佳的缘故,白天也变得没有精神,从前最羡慕的游戏也无法再让自己提起兴致,总是觉得疲惫,连跟同学说话似乎也成了花力气的事,渐渐地沉默寡言起来。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为了让自己振作一些,就把课余时间全部用在了钻研料理上,用心做饭的时候,以及看着妈妈和妹妹吃得很香的时候,幸福的感觉就会回来。可是在那之外的时间里,整个情绪仍旧被不安和愧疚所占据……”

“三年前妈妈去世了,她生前的主治医生成为了我和mika的养父。我不喜欢他,但妈妈刚过世的那一阵子我很无措,许多事情不懂得怎样处理,mika还小,他帮了我们许多忙。妈妈临终之前把我们两个托付给了他,我知道妈妈是在顾念mika的病。也是那个时候才明白,当初妈妈一直与他维持交往,大概也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吧。所以我无法反抗。”

“就像那次一样,mika因为我的错而发病的那一次。明明讨厌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他,要庆幸他的存在,要感恩戴德……”没有比这,更加可笑的事了。

“yamachan为什么…会这样讨厌他呢?”

“并不是在闹别扭。”不是因为他是妈妈的情人就自作主张地把他归为看不顺眼的一类。山田歪着头思考着。“或许是,没有父亲的小孩子所特有的警觉吧?”

在刚刚能够懵懂地产生性别意识的时候,山田便知道自己是这个没有父亲护佑的家中唯一的男人。放学回来,他总是习惯站在家门前眺望一会儿,让那座仿佛积木搭成的小房子倒映在自己的瞳仁里。潜意识里不断地对自己强调着,家里面,有着自己必须保护的人。

就像尚未长成的幼兽,尽管弱小,仍旧会在其他雄性入侵领地之时竖立起全部的神经,敏感地探测出对方眼底深处潜藏的恶意。

“仙人掌,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山田接着说下去,“他正式住进家里的前一天,我揣着之前攒起来的零用钱在花市转了一天,挑了所能找到的仙人掌之中最大的一棵,扛回家里,放在了玄关。”像是持箭而立怒目圆睁的高大守卫,对无端靠近的入侵者表达着满腔的敌意。

“然而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做什么了。我和妹妹还小,没有钱,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亲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接受那个男人入主家中的事实。幸好mika并没有排斥他,刚开始的几个月还算相安无事。”

“可是我心里一直很害怕,怕他会伤害mika,尽管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是多虑了,可是根本就没有效果。有一天他喝了酒回来,心情很差的样子,mika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半夜才回来,他的态度很凶,mika顶了几句,便动手要打她……那天我第一次跟他吵了架。”

事实上那段时间,之前便一直没能完全消除的失眠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最糟糕的时候甚至会连续三四天无法入睡,头痛得快要裂开一般,情绪也时常变得难以自控。大吵一番的结果是……

“我被他赶了出去。”

夜里下着大雪,山田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雪地里,已不知是惊怒还是害怕,只剩下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头顶细微的响动,抬头看见美岬悄悄地推开窗子,竖起食指搁在唇上,用口型说着:【他睡着了】。

御寒的衣物一件接一件地被抛下,散乱地落在面前的雪地上。山田却只是一动不动地仰着头。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漆黑的夜空中飘坠,冰凉地打湿面庞。

【我来保护你。】他无声地对窗前的女孩说着。

【一定,会保护你。】

 

“可是后来,我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13§

 

好不容易把跟看见鬼一样眼睛和嘴巴都张成“O”型的妈妈和弟弟从厨房里轰出去,中岛终于得以消停地敲开一枚鸡蛋。之后想了想,又敲开一枚。两只橙红色的蛋黄悠然地浮在搪瓷碗中。

蛋液滑进热油滋啦作响,中岛心中忽地腾升起一股充实的满足感。那一刻他有些理解了山田的心情。为了重要的人烹制一餐美食,的确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呢。

饭菜的香气朴实,而一心只想着能够将锅中的食材调理得足够美味的心思,也同样朴实单纯,令人暂时忘掉种种烦恼和不快。

可惜现在的山田失去了这一份快乐。他没有办法再看着燃气灶里跳跃着蓝色的火苗,锅内各色食材翻滚、香气升腾的样子。他说那会让他想起家庭。

所有被拼命逃避、拼命掩盖的罪恶感,一瞬间全部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像烧红的铁钳般攫住他的头颅,将脆弱得假象一一敲碎。

把厨房处女秀的作品盛进保温饭盒,尝了尝发现除了鸡蛋有一丁点糊之外,味道竟然还算不错。中岛内心不由得由衷赞叹自己果然是个天才www。直接无视了正扒在厨房门缝偷窥的妈妈和弟弟,抱着饭盒便兴冲冲地溜出了家门。

 

山田因为不想继续呆在医院,开始勉强自己开口吃一点东西。尽管真正咽得下去的情况很少,但毕竟好过最初完全依靠输液维持的时候。医生拗不过他,也只好放人。但实际上山田还并没有恢复到可以独力生活的程度,且不说身体,首先精神状态上就很成问题……

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边大声说着“yamachan,我来了哦!”一边熟练地避开仙人掌的“毛刺攻击”。

山田果然又是静静地坐在玻璃拉门边,背靠墙壁朝外望着。

到底有什么好望的呢?曾经绿意盎然的阳台如今已是光秃秃一片。中岛也曾问他是不是想要出去走走,而得到的回应也只是摇摇头。

从他出院以来便一直是这样个样子。每次来看他,都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让人怀疑是否在他不在的时间里,他也始终保持着这种状态,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有时窗外下起雨,会有一瞬间错觉他在哭。可凑近了,却仍是一副茫茫然的样子。很少说话,也不再像原本那样对外界充满警觉,给他食物,也不抗拒,捧着饭团默默地咽几口。

本以为让他把埋藏已久的心事说出来一切便会慢慢好转,至少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然而却没有想到,说出一切的后果竟是如此。

他不再提防他人,也不再纠缠自己,变成了一句彻底的空壳。现在的山田,根本不像是活着。

 

 

§14§

 

【可是后来,我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从第一次争吵以后,我和那个人的冲突变得越来越频繁,我们彼此,似乎都容不下对方的存在。因为被mika看到的话就一定会帮我,为了不让她受到迁怒只好拼命忍着。家里变得让我喘不过气……”

神经被绷紧成一根纤细透明的弦,直到有一天,终于被“嘣”地一声挣断。

那天晚上山田由于参加学校的补习回家很晚,客厅里没有点灯,而mika在沙发上睡着了。正要上前去叫醒他,忽然看见继父从房间出来,也朝熟睡的女孩走去。继父没有发现山田,在沙发旁站了一会儿,慢慢地俯下身……

然而他的动作却被霎时间大亮起来的灯光截断了。山田一手按在墙壁的开关上,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充满敌意的目光快要喷出火来。

然而男人并没有发呆太久,几大步跨过来赶在山田开口之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随手将壁灯重新熄灭。沙发上的女孩仍旧浑然不觉地睡着,山田被继父恶狠狠地推搡进了浴室里。

“我被他威胁了。”

“如果我继续执迷不悟,一定要跟他作对到底的话,他就会伤害mika……”

“那天夜里,我只记得我头疼得厉害……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站在客厅里,手中……手中握着一把刀……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床上起来的,也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去厨房取来的刀,甚至不知道,如果没能及时清醒过来的话,自己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事……”

“我吓得要命……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我受不了了,真的承受不住了,如果继续呆在这个家里的话,我一定不是疯掉就是死掉。我必须逃走,只有逃走才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所以必须离开这里……”

“所以,我真的从那个家里逃走了。”山田的眼中,连原本凄然的色泽也渐次幻灭,“我提出要搬出去,那个人自然没有反对。我告诉mika,等高中一毕业我就正式开始工作,到时候,就立刻把她也接到我身边来。”

“之后我离开了神奈川转学到东京,远远地逃离了那个地方,我努力将过去的自己彻底舍弃,重新开始人际交往,尽量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那样活着。说实话,非常非常不安……就凭着这副破破烂烂的身心真的可以开始新的人生吗?但是想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先活下去再说……”

“是yuto君救了那个时候动摇得厉害的我。主动跟我说话,带我交朋友,陪我一起打球……因为yuto君的缘故,我终于开始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正常人了,会笑,会流汗,会期待……一边想着‘要好好活下去’,一边紧跟着yuto君的脚步,以为这样就可以从过去的阴影中彻底摆脱出来了……”

“可……越是这样拼命向前跑,就越是害怕自己被阴影追上。每当晚上一个人回到家,不安的感觉就会卷土重来。我没有办法做饭,哪怕稍微靠近厨房就会心慌,也没有办法入睡,不敢关灯,哪怕闭上眼睛都会立刻喘不过气来。自从离开那里以后,我竟然连一次都没有联络过mika,一想到她的声音,想到她叫我‘哥哥’,就会被罪恶感吞噬……我拼命打工寄钱给她,明知道这样根本不能弥补,可是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她……”

“其实,空并不是别人送的,是我捡回来的。在路边看见被主人抛弃淋在雨里的它,不知为何就觉得无法置之不理。现在想来,或许我把它当做了mika的替身也说不定……开始饲养植物,也是为了让家里变得更有生气一点,营造出‘我活得很好’的样子来……”

“都是……徒劳。”

 

 

§15§

 

空看见中岛来了,立刻跑上前来亲昵地扑裤脚。中岛蹲下身揉了几把毛。

今天的阳光很好,透明地铺洒进室内,也洒在窗边的人身上。洁白的身影,像是快要消融在阳光之中。

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中岛走近了才发现,他很安静地闭着眼。白皙的皮肤被镶出绒绒的金边,沿着笔挺的鼻梁一路画向下颌。

是在闭目养神吗?他早已不再时常紧锁双眉,面庞上,是人偶般全然空茫的神情。

“yamachan……”中岛轻轻地拍了拍山田的肩膀,“我来看……”

山田倚在墙壁上的身体,因这轻微的触碰而失去了平衡。

“…!!”瞬间睁大了双眼,中岛慌忙接住软软地滑进自己怀中的人。山田仍旧紧闭着眼睛。他没有知觉。

心口忽地一紧,眼眶几乎快要发红。

【呐,白天总是在课堂上瞌睡,是因为知道yuto君就坐在身后啊……】那个时候他眼中明明含着泪水,却微微地翘起嘴角好像很幸福的样子,【yuto君就坐在身后,所以,很安心。】

直到此刻,身体的触感才让自己发觉到这人竟已消瘦到此等地步,原本合身的衬衫如同睡衣一般松垮,肩胛骨脆弱得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捏碎。原本柔软圆润的脸颊尖削下去,一丝血色也找不见。

为什么就没有早一点发觉呢?!

中岛正要拨急救电话,忽然看见山田慢慢睁开了眼。

“yuto君?”

“是我是我…呐,你怎么了?大丈夫??”

“……对不起…”山田的视线这才渐渐恢复焦点,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刚刚睡着了。”

“睡……”中岛哑然,看着对方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心有余悸,“真的没事吗?”

山田点点头,垂着眼帘,靠回玻璃门旁边晒得到太阳的位置。

中岛怀疑地盯了他一会儿,见后者并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只好平复平复心情,将带来的保温饭盒从袋子里拿出来。

“总是吃便利店的食物也不是办法,营养不够!喏,今天可是著名中华料理——番茄炒鸡蛋!我亲自下厨烧的,赶紧尝尝~~”

“或许不用吃东西也可以……”山田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地说着,“说不定我也可以像仙人掌一样,晒晒太阳就足够活下去了……最近忽然有了这种感觉呢……”

“喂!你胡说什么?”中岛停下忙着拆方便筷子的手,凑到山田面前让他把视线落在自己眼睛上,“yamachan是人类哦!人类不吃东西可是活不下去的哦!”

“……但是真的不会饿呀……”

“不饿也得吃。你看看人家空,不管什么时候都记得大口吃饭,yamachan要向它学习才行。”

中岛指了指正欢实地拱在食盆里的小家伙,山田便怔怔地看过去。

【吃是活着的象征。能够吃饭,就能够活下去。】

“我想活着,一直都想……”双手,渐渐攥紧了衣襟,“普通地生活,每天去学校,跟yuto君一起吃午饭,放学后打篮球……”

“可是现在比起活着,我更想见到mika……”

“见到她,跟她道歉……”山田空茫的眼中泛起悲哀,“但是mika死了啊,我活着就见不到不是吗?”

 

 

§16§

 

“见到她,跟她道歉……”山田空茫的眼中泛起悲哀,“但是mika死了啊,我活着就见不到不是吗?”

已经……没有办法再瞒下去了。

不忍再看,中岛将视线从山田的双眼上移开,手心不由自主地握紧。

此时他忽然很庆幸,自己手中,还握着这样一个答案。尽管他已为此挣扎很久了。

究竟该不该告诉他呢?若是告诉了他,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而接下来的事情,又会向着怎样的方向发展下去?

 

那一天中岛坐上通往神奈川的电车的时候,感觉像是要去赴一场宣判。那明明是山田凉介一个人的世界,自己却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无法以局外人自居。

这或许便是……所谓“羁绊”了?

 

山田是在清晨送晨报的路上看到了关于妹妹的新闻。报纸上的女孩照片被遮去双目隐去姓名,但山田不可能认不出来。

躲在学校卫生间里割腕自杀的女孩,被发现后紧急送往当地医院,又因病情危重,家属已为其转院。记事中表示女孩在学校并没有遭遇欺凌的经历,没有遗书,动机不明。

……动机不明?

那个晚归之夜,漆黑的客厅里所发生的一幕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最不敢正视、最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那家伙……大概对mika……】

他颤抖着摸出手机,继父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从妹妹的学校问到了美岬最初被送往的医院地址。自行车倒在路上,车筐里的报纸散落了一地,山田不顾一切地冲去了车站。

辗转打听到转院的地址,可当山田气喘吁吁地赶到的时候,前台却否认接收过这样一位病人。山田彻底傻了眼。

线索,竟就这样生生地断了。整整两天时间,山田不眠不休地几乎走遍了神奈川和东京所有的医院,然而女孩却像是从世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了踪影。或许……确实已经消失了吧。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立在玄关久久打量着自己苦心营造而成的新“家”。他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太久没有水分滋润过的喉咙中发出笑声,继而笑得喘不过气。眼前的世界,如同蜃楼般渐次崩塌、灰飞烟灭。

【mika死了。已经死了。】尽管新闻记事上并未提及女孩的生死。【我知道的。】

那个时候山田坐在病床上,呼吸紊乱,对已经吓得按下了紧急呼叫铃的中岛如是说道。

【她是被那家伙从最初的医院带走的,他根本没有为她转院。她活着,自杀的原因总会被揭晓,这样的话他对她做的事情就暴露了,所以就算她没有死,他也会杀掉她……】

【我明明知道他的念头,却还是从家里逃了出来,完全不顾我走后丢给mika的是怎样的境遇,一个人在外面过得逍遥……】

【是我害死mika的。】

是我害死她的。

 

让中岛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趟并未抱多大希望的神奈川之行,竟会带回一个意外的答案。他不确定这将带给山田的会是希望还是绝望,因而选择暂时将之瞒了下来。然而看到现在的山田,他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要救他。

尽管这未必是个好方法。但对眼下的山田来说,却已然是唯一的生机。

 

“事实上啊,yamachan……”中岛重新迎上山田的目光,并且伸手搭住了那副单薄的肩,“你只有活着,才能见到mika酱哦。”

中岛说着,山田的每一丝神色变化都清晰地倒映在眼中:“山田美岬并没有死,我之前去了趟神奈川,已经亲眼确认过了。”

 

 

§18§

 

车窗外,放眼可见一片片规划整齐的油菜花田,天高云淡,本应让人心旷神怡。

中岛惆怅地单手托腮看着对面的山田,后者从方才开始便闭眼靠在车窗上,然而频繁抖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没有睡着。

“yamachan啊,就是容易想太多。”中岛皱眉。山田会对妹妹的“失踪”做出那样的推断,老实说让中岛吓了一跳。不过仔细想想,倒是很符合山田凉介这人一贯的性格。大概是太久以来始终紧绷的神经,让他已然丧失了合理判断事物的能力。

事实上,继父的确为美岬办理了转院,目的无非是让病情危重又有着心脏病史的女孩得到更加妥当的治疗。身处注目之下的他,又敢把女孩怎样?

山田美岬并不在别处,正在那日山田所追到的转院地址接受治疗,并且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一直由继父在旁陪护。而现在的山田和中岛两人,正是在赶去的路上。

可惜说好了这一次一定会勇敢面对的山田,现在看上去却简直糟糕到了极点。甚至连像平时习惯的那样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的余力都没有了。这让中岛十分担心。他不停地说话,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可惜山田连眼睛都不睁一下,仍旧脸色惨白。

这两人,还真是亲兄妹==…中岛想起之前偷偷从病房门外看到的女孩子,明明身体虚弱,然而那股像是要跟全世界过不去的架势简直跟山田凉介如出一辙。

那一天,心急火燎地奔波过去的山田之所以被以“查无此人”的回答遣返,正是山田美岬本人的意志。

【为什么要骗哥哥?为什么要对哥哥做这种事?】中岛远远地望着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卧在病床上的女孩,心中反复地问着。

大概是……真的已经心冷到无法原谅了……

 

就猜到此行对山田来说必定是个不小的考验,中岛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出门之前硬是把他拦住,逼着他把自己带来的饭菜全部吃进了肚子。补充些能量,好歹支撑他顺利来到妹妹面前,而不是倒在半路上。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再说好了……想到这里,中岛简直想大大夸赞一下自己的英明。

“别再想东想西的啦!”中岛大大咧咧地伸手揉乱了山田栗色的头毛,“事情往往都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复杂啊!你看我弟,从来就不知道烦恼为何物,五年级时候因为打电动打过头,期末考试挂了七科差点留级,刚上初中第一天就偷玩棒球结果砸了校长室的玻璃险些被开除,第二天跟高年级混混打架,胳膊吊了半个月石膏,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成天傻乐呵,估计是随我=▽=……”

中岛一个人说得太欢,等注意到的时候,手掌下那颗小脑袋已经深深埋了下去。山田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恶……”

 

纳尼?⊙▽⊙这是咋了?晕车?……电车也会晕??

好不容易把吐得浑身发软的山田从卫生间拖回座位上,中岛有点傻眼。敢情这人方才一直不说话是因为想吐来着?于是想多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向来心大如天坑的中岛裕翔竟然也会有今天?哦漏!一定是哪里搞错了(ノ_<。)……

这边中岛正脑内得热闹,那边山田总算缓过了一口气来。勉强撑开眼皮看了看对面,尽管胃里的难受劲儿还没过,仍是被对方瞬息万变的表情逗乐了。

“果咩,yuto……”山田吃力地说道,“事实上……我番茄超苦手……”

 

车窗外,仍旧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油菜花田。

车窗内,捂着尚在隐隐翻搅的胃、努力不去回想之前那顿顶着对方热切的注视硬是被自己一口一口塞下去的番茄炒蛋的山田凉介,以及坐在他对面、一脸不想留恋人间的石化版中岛裕翔,正被飞速行驶的电车载向命运的彼方……

 

 

§19§

 

“事先说明,我是喜欢你哥哥的。”那男孩说话的时候嘴唇微撅,“所以,不管他做过什么,我都没有责备他的打算。当然,如果他受到什么过分的对待,我是一定要保护他的。”

 

这个男孩进门的时候闹了不小的动静。先是差点撞翻护士的推车,慌忙道歉之际又撞上了门框,初初登场便不幸成为了整间病房注目的焦点人物。

正相反呢。我正事不关己地默默地想着,却不料这位焦点人物就这样沐浴着所有人的目光瞄准我走了过来。

……诶??在他从门口来到我床前的几秒之内我飞速地将他打量了一遍。毫无疑问,这对我而言是一张陌生的脸。身材十分高挑,不过应该跟哥哥年龄相当。

高个男孩还捧着探病专用花束,对“爸爸”自报家名,说自己叫中岛裕翔,是我的同学。“爸爸”看了看我,我依旧冷着脸,不肯定也不否认。于是“爸爸”跟他寒暄几句,就“识趣”地提着暖瓶出去了。

男孩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上面那句。

无论是非怎样,有理没理,反正就是不许你伤害山田凉介——这开场白很好,开宗明义,让我一秒钟便get了他此行的中心思想。

他目光坚定,颇有气势地跟我对视,不过搁在腿上的双手却下意识地捏紧,弄皱了膝盖处的裤子。

“首先…”这个中岛裕翔的脸被我盯得越来越红,我便只好不看他了。“可以来个诚实的自我介绍吗?”

正相反。这男孩的性子,跟哥哥正相反。

但,却与我是同类。

 

 

我喜欢哥哥。

哥哥温柔又细心,做事认真谨慎,又会做许许多多我爱吃的菜,从小,他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代名词,是我最最憧憬的存在。

然而完美是脆弱的,当现实有了缺损,他的世界便开始崩溃。我是亲眼看着他如同一尊美丽的水晶塑像般渐次剥离,原本圆润透明的晶体变成丑陋的利刺。然而哥哥是没有办法伤害别人的,他浑身的刺,到头来伤的都是他自己。

与哥哥正相反,我从小就是个笨拙的孩子,无论怎么努力也生不出哥哥那般周到细腻的心思,所以只能一边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痛苦,一边对懦弱的自己感到懊恼。我知道哥哥对“爸爸”的忌惮,知道他时常头痛难忍偷偷地吞药,知道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每当看到他挂着重重的黑眼圈、神色恍惚地打理着家中的一切,我都要拼命忍耐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像阳光一样温柔的哥哥已经再也没有笑过了。

我想把哥哥从自己身边解放出来,从这个让他喘不过气的家中解放出来,从这一切之中解放出来……可是,笨拙的我却连一丁点法子都想不出。

那个时候我的心思都在哥哥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异变。直到那个等待哥哥补习归来却不慎在沙发上睡着的晚上……

有人靠近的气息把我惊醒,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我没能睁眼。本能地嗅到怪异的气息,接下来听到的一切让我止不住地战栗。我不知所措,惊慌又害怕,完全乱了阵脚,唯有缩在沙发里假装睡着。

那天夜里我害怕得无法入睡,心绪烦乱中忽然听到哥哥的房间传来响动。我悄悄爬起身,看见哥哥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进了厨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竟然握着刀。他面朝“爸爸”的卧室,在客厅中央站了很久很久,那情景说不出的诡异,我几乎快要惊叫出来,只有拼命地捂住嘴巴。那一刻我知道,哥哥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极限……

于是当哥哥提出搬出去住的时候,我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我庆幸哥哥选择了离开,我希望他能幸福。哥哥是在凌晨时分悄悄离开的,既然他不知该如何跟我道别,那么我便顺水推舟地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躲在床帘后,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口的转角。

可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被彻骨的寒冷所吞噬。仿佛被丢进了结冰的河流,无法呼吸,无法呼救,一路下沉。

原来那个故作轻松地目送哥哥离开的自己,是那么、那么的虚伪。

哥哥在身边的时候,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懵懂、迟钝,扯着他的衣角只管专注地舔着甜甜的糖果,安逸地沉溺在他所给予的温暖之中。然而哥哥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小孩子才终于在突来的寒冷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与此一同袭来的,还有对“爸爸”莫大的恐惧。

自从哥哥走后,竟然连一次都没有联络过我,自然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我几乎不曾回家过夜。我怕极了与“爸爸”单独相处,即使不得不回家的时候也必将房门紧紧上锁,并且一定会在夜幕降临之前,悄悄地逃到外面去。每天每天,我最大的烦恼只有一个,那就是今晚又该在哪里栖身。麦当劳,网吧,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每夜每夜,我都要目送霓虹闪烁的街道渐渐变得漆黑寂静。在那样的逃亡之中所渐渐变质的情绪,不曾经历过的人,一定不会懂。

为什么你可以做到丢下我就走了?

为什么明知道家中住着魔鬼却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什么可以自私到如此地步?你是我的哥哥啊……

“爸爸”对我夜不归宿的愤怒日益加深,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不了多久。当我终于无处可去,忽然觉得很累。而关于哥哥的每一丝回忆,每每想起,却只剩下刺骨的痛。我恨哥哥,更恨这个无力又虚伪的自己。像我这样的家伙,要是消失就好了……

 

 

§20§

 

是中岛提议,首先由自己去试探mika的。

虽说自己对山田家来说是个彻底的外人,然而面对如此僵局,第三者的视角却也未尝不能成为转机。一边说着“交给我就好了”一边竖起大拇指得瑟地打了个wink的人是自己,刚起身就踩到鞋子险些绊了一跤的人也是自己。很紧张没错。然而比起这个,中岛显然更加紧张身后那个满头是汗却两手冰凉的人。

从车站到医院的一路上,山田始终不发一语。中岛在旁默默看他,知道他并不是无话可说,恰是因有千言万语哽住喉咙,才反而不知该从何开口。他们在医院楼下停住脚步,因走得太急而呼吸凌乱。山田现在的精神状态太过敏感,将这样的他直接推到无法预料会有怎样的反应甚至很可能对他抱有敌意的对手面前,不管怎么说都太冒险。中岛心下一横,一把牵住了山田的手。

山田本能地一僵,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挣脱。

“无论面对怎样的难题,yamachan都不会再逃了是吗?”中岛抬头望向医院大楼,问。

山田无声地点头。

“无论遭到怎样的对待,yamachan都决心去面对是吗?”

“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好。”

“那么,听我说一句。”中岛咽了咽喉咙,直接拉着山田朝反方向走去,拉得没有任何准备的山田微微打了个踉跄。

不远处坐落着街心公园,阴凉处散落着供人休息的长椅。

“我是不是太心急了……”山田抚了一把满是汗水的额头,“对不起,脑子里一团乱……”

“yamachan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比较好。”中岛将湿巾递给对方,“刚刚在电车上我想到一个主意……”

 

 

§21§

 

咚咚咚……

“yamachan?”中岛敲了敲浴室的门,又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你还好吗?”

随着寂静的蔓延,中岛的内心也越来越纠结起来。要……进去看看他吗?对方可是山田凉介诶……万一又是自己多虑,闯进去吓到了他,保不齐这么久以来的情分就要一笔勾销了……

可是山田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实在让人很难不担心。

若不是中岛硬拉着他找了间旅店休息,山田大有在病房门外守上一夜的架势。又带他出去吃了点东西,半开玩笑地说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只是没经验的两人都没有考虑到医院附近的旅店有多抢手的问题,甚至逼得中岛最后不得不使出封印多年的“卡哇伊笑颜攻击”,一举攻陷原本一口咬定“本店客满两位请回”的冰块脸前台小妹,硬是奇迹般地订到了一间客房……虽然是单人间……

偷偷瞄了眼旁边的人,见对方竟然呆呆地没什么反应,果断开开心心领了钥匙提着两人的行李上楼去了。

山田去洗澡的时候,中岛一个人枕着双手仰躺在房间里的单人床上,忽然有些小懊恼。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以及,在这种危机关头,为什么自己心头竟然很欠揍地飘荡着一股观光旅游般的小惬意诶……

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把头甩成了拨浪鼓。这样可不行哦!不行不行><!

“yamachan?”浴室里始终没有回应传来,这才让中岛着实有些慌了。慢慢地握紧了把手,“我进来了哦?”

“啊?yuto君……”山田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也让中岛立刻停止了压下把手的动作。

“抱歉,刚刚有点走神了……”

“啊是吗……”中岛脸颊发烫地松开了手,“洗好了就快、快点出来吧!泡太久会头晕……”

“……嗯,这就出来。”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山田模糊地回应道。

很快有水声传来,似乎是终于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中岛小小地炸了个毛,兔子一样从门边远远跳开。又一阵悉悉索索之后,终于看到整个冒着热气的山田一边擦头发一边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出来,身上的浴衣穿得心不在焉歪歪斜斜,整张脸埋在毛巾下面。

“yuto君?”

“诶诶什么?”对方迷惑的语气惹得中岛莫名心虚……可是飞快地想了想却又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好心虚的。果然啊果然,一碰见山田凉介的事,自己就彻底变成想多星人了TAT……

“果然还是无法相信啊……”

“??”

“刚刚你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

“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嘛~~”

得到肯定回答的山田整个人静止了片刻,接着一头栽在了沙发上。

“喂喂喂喂喂大丈夫大丈夫yamachan??”吓了一跳的中岛急忙扑过去要掀毛巾,却听到山田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呐…yuto君……”

顿了片刻的手指重新探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拿开。

“纳尼?”

山田的脸因在浴缸里呆了太久而蒸得通红,微醺般半合着眼帘,久久没有下文。

 

呐…yuto君……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呐…yuto君……为什么你都做得到呢?

呐…yuto君……

谢谢你。

 

 

§22§

 

走廊的嘈杂声随着频繁开关的房门泻入室内,房间里的响动也渐渐纷扰起来。我迷迷糊糊地睡醒,闻到饭菜的香味。

自从住院以来,我几乎每一天都是在午饭时间才睡醒。夜里失眠已经成了习惯,即使住在安全的病房里也一时无法纠正。而午饭时间是我一天之中最安宁的时刻。不仅是因为“爸爸”不在的缘故。

哥哥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本以为是帮我送饭的护士姐姐,然而一看之下立刻移开了目光。

我必须移开目光。因为心口里,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涌上来了。

中岛裕翔没有出现,哥哥是一个人来的。他手中托着本该由护士姐姐帮我送来的餐盘,在门边略略踟蹰了片刻,便朝我走来。

哥哥身上是有香味的。然而很淡很淡,要凑得很近很近才闻得到。以往总是他叫我起床,我裹着被子,被他温柔地唤醒,睁眼是他的气息,是雾霭弥漫的清晨。后来,他抛下我离开,失去了香气的清晨却已然周而复始地降临。

我不需要哥哥了。不需要哥哥了。不需要哥哥了……

明明无数次地、无数次地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

从小,我就有个条件反射般的毛病——一看见哥哥,就会觉得肚子饿。

他若无其事地将饭菜摆好在小桌板上,然而即使仅观察他的手,我也看得出他在紧张。忽然间心软,更加不敢再看他的脸,刚进门时那仓皇的一瞥,已经让我险些忍不住泪水。

——哥哥真的瘦了好多。

我熟悉的那个脸蛋软软眼睛亮亮的哥哥,此刻憔悴得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我心中狠狠地动摇着,想起昨天中岛对我谈起的事。哥哥逃离家乡以后的生活,在我所未能知晓的世界里挣扎的样子,一点一滴地被拼凑完整。我忽然间不懂得自己究竟在怪罪什么了,那些烟云一般纠缠萦绕的恨意,那一刻也真如烟云一般轻薄地消散。

我们太小心地面对,太疲惫地防卫,才将原本咫尺的心距筑成了高墙。无论是哥哥还是我,我们真的,都好笨拙。

【我是喜欢你哥哥的。】

中岛的话音回响在脑海,他说话时莽撞又坚定的样子叩击着我的心胸。我们明明是同类,是喜欢山田凉介的同类,为什么相比之下,胆怯的反而是我?

即使是仙人掌又何妨。即使奋力拥抱的时候会伤到自己又何妨。他该是被人爱的。他太该被人爱了……

“mika。”

他轻声唤我的小名,我悄悄地在被子里捏住受伤的手腕,用疼痛来转移胸中满满的情绪。

“你吃完,我们走。”

 

 

§23§

 

家人嘛。是没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的。

争吵,宣泄,背叛……然而血的羁绊,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坚实很多倍。

所以只要全力地、尽情地去彼此碰撞就好了。

 

“咦——!!!!!你在神奈川????”

中岛熟练地将手机从耳边移开一段距离,直到听筒里拖着长音的嘹亮尖叫声没了后劲儿,才不慌不忙地重新开始讲话。

“嘛~~偶尔也想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是!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啦,饭都有好好吃,觉也有好好睡,钱不够还可以刷卡……”

“比起这些!”然而对方却显然对以上信息毫无兴趣,“神奈川是吧!!回来时候别忘了带礼物!!那边的达摩馒头超有名哒!!昂!我要豆沙馅哒>▽<!!”

中岛倒塌。

在经久不衰的对达摩馒头的热切呼唤声中按断了电话,望了望前方草地上兄妹两人一站一坐的身影,心头忽然就痒了起来。

自从前一天见了美岬,中岛心中的忐忑便全然消解了。这两个人啊……

正推着妹妹的轮椅缓缓散步的山田突然被从背后大力地推了一把,慌张地回头,却紧接着又挨了对方没轻没重的一拍。这次连美岬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啊——真急人啊!”中岛见两掌都没拍动山田,索性硬是推着他的背大步跨了出去,“跑起来啊跑起来!小孩子啊,让她这么安静地坐着读书画画听音乐是不会恢复元气的!一定要出汗、尽情地玩闹,才能真正健康起来!要是我们家来弥,仅仅是跑动都不够!必须要我陪他打上一架才行!打累了,自然就和好了!”

明明一个放不下,一个恨不起,为何非要竖起虚张声势的刺,让彼此悲哀地无法靠近。

“家人嘛——”中岛扯着一高声就破音的喉咙喊道,“只管尽情地去碰撞就好了!”

山田推着美岬,中岛推着山田,就这样在盛夏里濡湿而鲜碧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奔跑了起来。从不明所以跑到漾起笑意,跑到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女孩的长发被迎面的风掀起,尽管始终坐着,脸颊却也浮起红晕。

 

【刚刚在电车上我想到一个主意……】那时两人坐在长椅上,这样说着的中岛脸上是少见的沉静。

——如果mika愿意原谅你的话,我们就带她走吧。回到东京,先在福利机构登录,这样mika治病的费用便可以暂时由政府负担。并且,如若被判定为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她便不必跟你分开,等到你成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的监护人了。现在首先要让你们的养父放弃监护权,有这次的事情做把柄,应该不难办到。手续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爸爸是律师,他会帮我们的——

也是在这里,从妹妹病房归来的中岛按下了坐立不安的山田,笑意盈盈地说了让他做梦都难以相信的话。

【mikachan啊,她只对我说了三句话。】

——你说,你喜欢哥哥是吗?

——是的!

——那我们是敌人了呢。

——诶诶?

——虽然是同类……但,也是敌人了呢。

【所以你看,都没问题的。一切,都没问题的。】

 

都没问题的。一切,都没问题的……

脚下忽地一软,山田松开轮椅,放松地拥抱了地面。

下一秒他枕在中岛胳膊上,看着对方俊朗的五官因被吓了一跳而纠结成好玩的表情,有晶莹的汗滴流进发线,呼吸尚未平定,喉结随之微动。

山田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魔法。不然为何会忽然间被如此巨大的安心感所包围。所有的防备丢盔卸甲,心脏露出了最脆弱的模样,却不再有一丝害怕。

累……

山田刚这么一想,眼皮就变得像坠了铅块一般沉。

 

 

§24§

 

山田凉介家的仙人掌不知何时换了地方。现在它站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边,晒晒太阳,一脸惬意的样子。

而原本被绿色植物占领的阳台,如今则缀上了两束鲜丽的赤红。当初娇嫩的花朵,却有着出人预料的顽强生命力,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剪下的花枝竟也顺利培育成功。

不过花儿们的主人却不是山田。

 

“尼酱!”美岬拿着空的小爪子戳了戳山田的脖子,“今天没有出汗,要奖励厚蛋烧!”

正趴在被炉里看书的山田被痒得一个激灵,就势懒懒地翻了个身:“今天晚饭由那个家伙负责~”把空从美岬手中拎过来,也拿它的小爪子指了指窝床上摆弄相机的中岛。

“诶~~~”后者拖着长声表达不满。

“怎么啦?不是刚刚教过你厚蛋烧的做法来着?”

“昨天就是我做晚饭,今天明明该轮到yamachan了!”

“基数日你负责,偶数日我负责,不是你说的嘛www”

“昨天几号来着?”

“31号。”

“那今天呢?”

“1号哇=v=~”

“诶!!!”中岛闻言哀鸣得更加凄惨,下一秒瞬移到阳台对着傲娇的花儿们开始画圈圈,“Stephanie><~~~快变成田螺姑娘来拯救主人我吧QAQ……”

“不许抱怨!是哪个大个子天天擅闯民宅!你一来我家屋子都显得更窄啦!”

“我是来看我们家Stephanie的><!”

“哦对了你们家Stephanie该挪进屋了,一会儿圈画完了记得顺手把花盆搬进来吼=v=……”

“啊,腰怎么忽然这么疼_(:з)∠)_......”

“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美岬忍无可忍地拍着被炉桌,“我的厚蛋烧!!”

来弥:“我又来打扰啦~~今晚有什么好吃哒??”

中岛:“啊!臭小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进人房间要敲门!”

来弥:“切~男人进男人的房间敲什么门~~”

美岬:“你说谁是男人(╯‵□′)╯︵┻━┻!!”

 

爱有许多种方式。

所谓家人,并非是谁去拯救谁。

所谓家人,大抵便是指互相支撑着生活下去的人了吧。

所谓家人,貌似有越来越多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山田头疼地扶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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