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尘之中·尾声

2014.04.30


尾声




天色渐晚的时候,加藤隆警视长登上了去往奈良的电车。


因为此行实在是临时起意,电话里妻子绫香显然吃了一惊。那时候加藤正穿过看罢画展满意而归的人群,走在从美术馆通往电车站的路上。听见电话那边三岁的女儿幸实跑过来,凑在听筒旁边娇嗲嗲地叫爸爸。


手里提着的是公文包,随身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看来到了那边只能先找旅馆、再去便利店买了。加藤一边随着退勤高峰的人流挤进电车一边想。


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如今自己的生活虽然依旧没有什么值得圈点之处,却已然成为了当初所无法可想的样子。而对于那件事,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释怀了——如果不是今天下午因工作原因路过美术馆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的话。


美术馆中正在举办画展,而画展承办方负责人的姓名引起了加藤的注意。走进一看,正以一口繁复而流畅的敬语与投资方攀谈的女士,正是她没错。志田未来——当年那个脸颊尚且稚气、眼神却略嫌阴翳的小姑娘,如今已然出落成妆容端丽笑颜得体的职场新人。加藤没有靠近,悄悄绕开笑语晏晏的一行人,朝展厅深处信步而去。


展厅布置得很大气,灯光和内饰将一幅幅画作完美地衬托出来,馆内流淌着轻柔乐声,让人心情放松。加藤不由得感叹,连自己这个彻底的外行人也可以沉浸其中、享受艺术了。而其他前来观赏的人,男女老少皆有,也无不是一副宁静满足的样子。


然而就在随意地四处张望的时候,加藤忽然发现了一个让人在意的身影。


身着米色风衣的男子,本有着高长的骨架却伛偻得厉害。他面对着墙壁上的画,只能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背影。仔细看去,男子的衣帽均已到了不得不好好清洗熨烫一番的地步,从帽檐下露出的发丝灰白而蓬乱。


加藤的职业本能驱使他放慢了脚步,装作不经意地观察了对方好久。与周围人或缓缓走动或低声交流的情态不同,那男子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始终面对着一幅画静立不动。此间若是有其他人经过,必会望他一眼之后带着变得微妙的表情小心地绕开。


人们的反应更加惹起了加藤的好奇。他悄悄地靠近男子,这才发现了原因——那痴痴地望着画的男子,不仅流了满面的眼泪,更是在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呜呜地哭泣着。


中岛……幸雄?


已经认出了男子的加藤尴尬地怔愣在了展厅中央。与中岛一样,成了这缓缓流转的展厅之中突兀的静点。


慢慢地,他将视线移上中岛面前的那幅展览作品。


画中是一朵小小的睡莲,半合的花瓣像纯白的婴孩睡梦中微微蜷着身子。那莲开于月下,池水中的月影仿佛摇篮,轻柔地、珍重地将之托于月心正中。


附签上的作者信息一概空白,唯有画面中十分不醒目的角落里留有漂亮的花体字迹——“R&Y”。


“这个‘R&Y’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议论声让加藤回过头,只见两个展厅工作人员从此处经过。


“连地址都没有留,都不知道该把奖金发到什么地方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车里的乘客稍微变少了一些。加藤得到了座位,不过很快又把它让给了肚兜里挂着婴儿的女性。


窗外已经全黑。遥远的灯火绒绒地汇成一片,像是人间那再平凡不过、却对于某些人来说偏偏难以企及的温暖。加藤眯起眼。


如果可以释怀的话,自己此刻大概正一边抱了粉团子样儿小小的幸实在怀里逗弄,一边等着绫香将晚饭摆上餐桌。而断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果然还是无法释怀。


事情发生在山田凉介醒来后的第二天,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在护士照例去测量体温的时候,所见只剩下空荡干净的床铺。再去找中岛裕翔,竟然也是早已没有了踪影。那两人就这样谎言般凭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彻底不再有留恋的本乡回了德国,临走将从少年时代起一直租住的公寓退掉了。蓝泽说,他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


浅井一伙人入狱,工作室被查封,至今仍受到警方的严密监控。滚落山坡的田中当时并没有丧命,却失去了颈椎以下的知觉,躺在疗养院中捱过两年时光以后,死在了新年之前的最后一个雪夜里。


时间并没有任何治愈的魔法,却可以将伤口掩埋进一层又一层的尘埃。让若干年后行走之上的人们眼中,所见无非一片平淡无奇的风景。


无论有多少不甘,都不该再去纠缠自愿选择了离开的人。因此索性放开手,总好过一次又一次事与愿违的伤害。更何况,对方已然承受不起。


加藤始终这样告诫着自己,甚至一度以为已被自己说服。可就在看到“R&Y”的署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底的一小块阴霾被稍微地驱散了。









给市役所的值班人员看过证件以后,加藤报出了夕子的名字。


一阵检索过后,对方用得体的敬语回答加藤,老人已经于三年前去世。


哦……加藤心里一阵空落。怪不得,曾经的号码打过去已是空号。


从市役所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加藤拎着公文包站在十字街头,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一口气从胸腔深处叹了出来。


异乡人辗转了几处,总算是找到了落脚的小旅馆。店家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婆,麻布衣上有淡淡的肥皂清香,和蔼地引着加藤到房间。


推开窗,让微凉的空气进入不算宽敞却很舒适的和室。这时婆婆又来敲门,说风吕已经准备好。加藤犹豫了片刻,终是追住对方,将手帐上的地址向之询问。







春夜的吉野山很静,清冷月光之下尚未蓄起虫鸣。而那微弱的声响,或是山里常绿的植木正在换去经冬的叶子。


加藤不时用简易电筒照照沿途房屋的门牌,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是手帐上的地址没错。加藤再次确认了一遍,然后将电筒关掉。


结果,还是找来了。尽管随着人的故去,这个地址便也不再有意义,自己大抵是明白的。可仍旧莫名偏执地想要来看上一眼,或许是因为方才店家的老婆婆让他想到未曾谋面的夕子,甚至还有在自己年少时候就已离世的祖母……


又或许是冥冥中感觉得到……对于,世间彷徨无依的孩子来说,那样的老人总是象征着“归宿”的吧。




出乎意料的是,小屋里竟然有灯光。


院子里的樱花刚开到四分,不见睡莲花影,唯有叶片浮在小水池里。


他向院内走去,听到狗哼鼻子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只不小的狼犬趴在院中睡觉。加藤一怔,以为它会窜上来扑咬,至少狂吠一番,然而那狗看他一眼便又懒懒地合起眼皮,似乎已经很老了。


正饶有兴致地观察那只狗的时候,从屋内洒出的暖色灯光忽然暗了些许,原来是窗纸上映出人影。


加藤立刻转身离开了。







风里,已又是一年花开的气息。








============尾声完=================
========《尘之中》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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