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Dear. 3(试发)

黄昏时分天气放晴,天边出现了久违的夕照,将病房里朝西的窗口整个染成了金红色。昏睡中的山田不停地呓语,以至嘴唇干燥得灰白脱皮,不知在做着什么噩梦,一整天都没能从梦魇中逃脱出来。有冈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时不时拿起纸巾帮病人拭一拭额上的细汗。

没有任何预兆地,山田突然间惊醒,被迫抽离的梦魇裹挟起一阵异常强烈的心悸。他艰难地捱过,意识渐渐恢复清明,也看见了床边的人。

“你是有冈大贵?”山田拼力坐起身,尚且混乱的平衡感让他险些栽下床去,“yuto死了,是真的吗?你没有说谎?”

有冈袖手看着歪歪倒倒的病人,点了点头。

“yuto为什么会自杀?你知道的吧?请给你告诉我,拜托了!”

“你冷静一点,针头会错位的。”有冈无奈地笑笑,“关于自杀的理由,旁人怎么可能会知道。”

沉重得异乎寻常的身体和戳进手背的输液针将山田拉回了现实。自那个接到来自京都的电话的夜晚开始所发生的一切,此刻一件接一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他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中岛的确是死了。他分明亲眼见到了他的棺椁。他来到他的住所,然而那里也没有他。他独自在他的房间等了一夜,他却吝啬地只肯现身在梦境里。终于他见到了认识他的人们,他们亲口告诉他,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是…呢……”山田神色凄然。原本一肚子的疑问,此刻却忽然失了意义,变得无话可说。有冈说得有理。“不该问别人的。”

“不过,中岛君已有很长时间的重度抑郁症病史,你可知道?”有冈说完,意料之中地看见原本消沉的人错愕地抬起头。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患的病,谁也不知道。他开始看医生是在两年前,那时候睡眠问题已经相当严重。医生开了一些处方药,他很少按时吃,不过半年之后精神状态却好转了不少。”有冈故意停顿了一下,“那时候你们还会偶尔互通电话,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你说过,大学毕业以后,会来京都同他一起经营书店。他跟我提起过此事,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精神好转的缘由。”

山田的眼神微微一闪,接着仿若火星般熄灭了下去。而有冈将语速放得极慢:“但是你没有遵守约定。毕业以后你留在了东京,对于共同经营书店的事,你再也没有提过。你不提,他也不问。只是,病情却恶化了。”

“中岛君是服安眠药自杀的。这半年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夜安睡,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眼前的人木然地坐在病床上,不再做声也没了反应。那洒满周身的金红色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身处光亮无法抵达的暗处,放弃抵抗,不住下沉。

有冈偏过头不再看那人,忽地转了话题,“中午给你打的粥。”他将床头柜上的塑料袋朝对面推了推,“可能凉了,你凑合吃点吧。”见山田不动,又补充道,“虽然已经输了营养液,但再这么饿下去胃也会受不了。如果你还想为他做些什么的话——除了殉情——总得先保证自己活着。”

山田没有拒绝,拨开袋子取出盛在塑料餐盒里的粥吃起来。果然已经冷透了。因太久没有进食而变得异常敏感的食道在冷饭的刺激下隐隐作痛,吃到一半,连胃也开始痉挛,山田不得不将粥放了下来。他忍着胃部的不适,掀开被子从另一侧下了床,一面扯下手背上的针头,步子虚浮地朝门口走去。

“要回去吗?”

“はい。”

有冈并无意阻拦,沉默地跟在山田身后出了病房。

 

二人从大学附属病院的建筑物里出来,沿着东大通走到百万遍十字路口。路过一所高级法国料理庄园——

——那院子是微型的植物园,高处绿茸茸一片,低处是花团锦簇。再走不远是大学的生协食堂,十字路口环绕着罗森便利店,和果子店“荻月”,公交车站,邮局,饮食店众多,连锁药妆店的二楼是百元店。此时正值下班放学的时段,南北向的信号灯有节奏地鸣叫着,行人和自行车浩荡地穿越宽阔的道路。

——从位于百万遍东南角的学校北门进去,斜穿校园从人文研究所背面的小门出来是通往吉田山境内的近路。那小门旁边有一方养了锦鲤的池塘,池边有丰茂的水草和厚厚的绿苔。神奇的是那些锦鲤,入冬以后会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天暖起来,就又在某一天早上凭空出现。啊,校园内是自行车的自由天堂,要时刻注意安全……

山田走得很慢,却没有迟疑。这一切,对于未曾到过京都的他来说本应是初见,却偏又熟悉得很。中岛的信每月一封,五年以来不曾间断,风土人情,岁时物候,琐碎日常述尽。让山田觉得此刻就算闭起双眼,也能够没有任何障碍地找回书店去。山路旁是欺身的栀子、蔷薇、绣球,蓄满在花叶间的雨水洒进衣领一阵阵冰凉。夕晖散尽,即将入夜的天空中重又布满厚重的乌云,书店就在眼前了。

山田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二人走过神乐冈町的民家,攀长长石阶上山,吉田神社的鸟居古旧斑驳,神社对面竟是幼儿园,此时园儿已散尽,院门落了锁。再往前走是一段随山体呈弧状的陡坡,绕占地颇广的大元宫而过。有冈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山田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冈还是决定上前说明一下:“是圭人。就是早上的那个学生,还记得吗?是他背你去的医院。后来被教授叫走了,但一直不放心你,已经来过三个电话了。他在读M2(修士二年级),跟你和中岛君同岁。嘛…那家伙跟我不同,是个好人,可以依靠一下…喂!小心点。”

大抵是体力不支,山田的身子一个踉跄,被有冈及时扶住。低头一看这人已是脸色发白气息不稳,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冈心中无奈:“我不知道你在赌什么气,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烧还没退,万一又晕过去,我可背不动你。”

山田缓了缓,兀自将身体脱开了有冈的撑扶,朝山下望去。此时二人已经来到高处,竹中稻荷神社的鸟居从身侧一尊一尊延伸进夜色。点起灯来的民家沿山路向下铺展,潮水般无边无际漫开,直至与低垂的乌云相接。

“从这里下去是真如堂?”山田看着下山的路。

有冈点头:“你知道得很清楚。”

“这些Yuto全都写过……”

却唯独,没有写写你自己。

让我对你的痛苦一无所知,却只让我知道,你或是因我而死。

 

那晚有冈送山田回到书店后又折返,发现了席地坐在一楼的地板上、靠着书架睡着的山田。门外泄入的月光映得他脸颊苍白,垂下的前发和眼睫在眼窝里投下浓重的暗影。那一刻有冈眼中的山田孤单得像一截蒲公英梗,被吹走了所有的种子,折断了丢在地上。

咎由自取。

有冈默念着离开。只是他无从晓得,此时在山田的梦境里,他并非孤身一人。

山田和中岛所就读的高中有一座藏书丰富的地下书库。山田的学生卡丢了,被管理员老师铁面无私地拦在入口的受付台。僵持之际,是正巧在书库做兼职的中岛解了围。他向老师提议由自己带领对方入库,获得应允后扭头朝尚且沉浸在沮丧中未能自拔的山田笑笑。一起走吧。这是二人的初识。

至于后来是如何发展成每每一起逃掉补习去书库看书的亲密关系,山田发现自己的记忆竟有些模糊了。书库很大,却鲜少有学生光顾。或许是由于地下温度太低,或许是流传着太多怪谈,大多数人选择在网页上预约后直接将书从受付台取走。中岛看书很快,而山田更多时候则是来补眠的。书架间直接坐下,靠着旁边人的肩膀,空气里安静得只有排气扇轻微的声响,随时随地都可以睡过去。会感冒的。中岛笑盈盈将他拍醒。他只将罩在制服外的毛衫袖子拉拉长盖住手掌,调整了个靠得更舒服的角度。能在常年低温的地下书库里放心地睡去却从未着凉生过病,大抵是身边人的体温和醒来时永远会出现在身上的御寒衣物的功劳。

 

次日山田终于下了决心去整理中岛留在书店起居室里的遗物。嵌入墙壁的衣柜里只有一套正装、两套便服空荡荡地挂着,而折叠整齐放在下方的浴衣数目却足够换洗。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找到病例和一叠药单,忠实地记录着中岛两年以来治疗和用药的历程。抽屉深处躺着一本日记,他立刻将它合上了。只记得扉页上是一段钢笔手抄的文字,由他所不能掌握的语言写就,参差的句式,像是诗歌。

山田的这场病迁延了半月有余,有限的体力和精力让他顾及不了更多旁杂,唯有听有冈讲讲书店诸事。

今井书店于昭和48年落址神乐冈町,今井先生17岁便成了第二代店主。然而他去世以后儿女们都不愿继承,正在甩卖藏书清空库存之际,高中刚刚毕业的中岛接手了这间从今井先生病倒之后便无人打理几近荒废的书店。(至于远在神奈川县且还是名高中生的中岛如何与今井先生相识,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时的学生应该对今井书店关门许久之后突然开张低价甩卖书籍的盛况印象颇深。毕竟名校近邻,识货的老师学生众多,人人奔走相告,从来没见过小小的店面里挤进这么多的人,还挤倒了一爿书架砸伤了几个。

结果,虽然中岛接手得已算及时、甩卖刚刚进行了三天,然而店里有价值的藏书已几乎被低价变卖一空。店面也是屋顶漏雨地基老化急需修缮的状态。至于先生的儿女们对此是不领情的,卖书得来的钱连1円也没有留给店里。中岛和有冈用了一个星期修缮房屋打扫卫生清点残留书籍,重新开张后自然生意惨淡,依靠从毕业生手中收购的旧教材教辅书起步,再加上中文研究室的竹内老师退休时捐赠的大量藏书,书店才用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扭亏为盈,步上正轨。

“这些我知道。”山田说,继而微微垂了下眼,又低声补充道,“……大致。”

“中岛君将二楼的仓库改造成了住处,就是你现在住的这间。这里既是工作场所,也是中岛君的家……现在是你的了。”有冈饶有兴味地盯着山田,“你打算把它怎么办?转手?卖掉?还是……”

“开下去。”山田直视着有冈的目光,“不会卖的。我继承店主一职把书店开下去。”

山田自然知道,接手经营一间颇有历史的书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其中门道之多仍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好在就算如此,他也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按照规矩,他本应在有冈的引领下一一对京都古书协会的同行业者登门拜访,然而由于中岛先前与协会颇疏往来,而今井时代的旧交如今也已所余寥寥,这一过场便被省略了。菊水堂、春琴书院的二位店主是中岛生前少数有所交往的同行,念及山田的身体未愈,反倒是他们前来探问过几次。山田在一楼店面柜台后用作办公室的和室里备些薄茶待客,好在之前的工作便是与客户打交道的职种,应付起来还不算吃力。二位店主也都是随和之人,菊水堂的佐久间先生年过花甲,性情寡言腼腆,春琴书院的小仓女士四十上下,言行亲切。对于山田的情况和背景,他们未曾多加过问,对中岛的话题也尽量不去触及,只闲话些自家店内诸事,轻浅提点一二。

精神好些的时候,山田偶尔在附近散步。如同中岛信中所述,神乐冈町户户院外遍栽紫阳花,他身着中岛的浴衣从那些深深浅浅富于变幻的紫中穿行,正装加身的日子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圭人仍旧不时来访,去医院取药时由于需要穿过医学研究科的系馆,也常常能在路上碰见他。圭人性格柔软,是男生中少见的轻言细语之属,让山田觉得与他相处远比跟始终对自己抱有莫名敌意的有冈要轻松许多。新相识还有租住在书店对面民家里的中国留学生方灵,她也是书店常客,但搬来这边是在去年春天,据说之前住在银阁寺附近。方灵的日语极流利,本以为专攻文史类专业,竟是读的法律。

坠入全然陌生的环境,遇见全然陌生的人。甚至连京都的天色,仿佛都与山田所熟悉的东京全然不同,一切割裂如平行世界。然而或许是病中的缘故,身体拒绝了向心底敏感的部分供应养分。山田只觉得自己从行动到感知都变得迟缓,任诸多变故如当季绵延不断的降雨般浇在身上,并没有撑伞或躲雨的诉求。

梅雨过去,伴随京之盛夏正式来临的除了电视台天气预报里反复提及的高温预警,还有今井书店重新开张的消息。那扇长久以来紧闭或半开的卷帘门终于收了上去,沐浴在自然光线中的书店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生机。而那位与先代店主一样年轻、俊秀的新任店主,似乎也成了招揽客人的无字招牌,开张第一天,简直让有冈回想起当初被闭店大甩卖的盛况所支配的恐惧。

世界不会因为谁的存在或消失而改变。因为谁的存在或消失而彻底天翻地覆的世界,栖在人心。

 

Me gustas cuando callas porque estás comoausente,

y me oyes desde lejos, y mi voz no te toca.

Parece que los ojos se te hubieran volado

y parece que un beso te cerrara la boca.

 

Como todas las cosas están llenas de mi alma

emerges de las cosas, llena del alma mía.

Mariposa de sueño, te pareces a mi alma,

y te pareces a la palabra melancolía;

 

Me gustas cuando callas y estás comodistante.

Y estás como quejándote, mariposa en arrullo.

Y me oyes desde lejos, y mi voz no te alcanza:

déjame que me calle con el silencio tuyo.

 

Déjame que te hable también con tu silencio

claro como una lámpara, simple como unanillo.

Eres como la noche, callada y constelada.

Tu silencio es de estrella, tan lejano ysencillo.

 

Me gustas cuando callas porque estás comoausente.

Distante y dolorosa como si hubieras muerto.

Una palabra entonces, una sonrisa bastan.

Y estoy alegre, alegre de que no sea cier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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