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4

第45章（上）


书上说，如果人类突然间从地球上消失，那么仅仅需要二百年的时间，自然便会将人类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去。


可是如果你不见了，又要有多长的时光才能修补我的生命？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怀中的少年像是濒死的小兽，身体僵硬地搐动，大睁着双眼，一开一合的口中吐不出像样的字句。本乡用力固定着少年的头，听见驾驶座上加藤的拳头砸在了方向盘上。


……恨吗。


原以为计划得无比周详志在必得，却反过来被逼到了如此绝境。竖起再坚固的城墙，都永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想保护的人不停地受伤。恨吗。


本乡赶到的时候，听到了或许此生都再难以忘记的声音。他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那少年发出来的，根本就，不像是出自人类的喉咙。它刺进鼓膜，连同自己的心肺都一起撕碎了。


他全然忘了撑伞，冲过去将少年脆弱的身体扶起来，血水瞬间将自己的衣襟染了一片。少年仰头望着他，却又仿佛没有望见他，所有的光都熄灭了，眼中是彻彻底底的黑。


他知道少年为何如此绝望了。一赶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这里，只有少年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孩子不在，或许永远都不会在了。


“小…凉……”少年艰难地开口，嘶哑到极限的喉咙挣扎着发出含混的声音，“他把小凉……带走了……”







警方洒下了天罗地网，追悔莫及的加藤隆此时恨不能将自己劈开成两半。本乡告诉他，裕翔现在无法动弹和顺利讲话，很可能是颅内有积血，腿上的枪伤如果不马上止血也会危及生命。本乡把裕翔抱进自己的车里，加藤跳进驾驶座向医院飞驰，身上的对讲机嘈杂个不停，却始终没有有价值的消息传来，那两个人，竟然如同凭空蒸发了一样。


“他怎么可能找到那里……”加藤的拳头颤抖着，狠狠地咬着牙根。那个出口的存在，明明不可能被任何外人知道才对，也正因为自己太过确信这一点，才疏忽地没有分人过去接应，结果，结果……


“……”


“！”注意到少年似乎急切地想要说什么，本乡的精神骤然缩紧，聚精会神地盯住少年的唇形。


“ね……”


“ね？”


裕翔艰难地点点头，身体又挣动了一下。


“树根？（根【ね】）”本乡试探着猜他的意思。


不对。


“睡觉？（寝る【ねる】）”


也不对。


“……猫？（猫【ねこ】）”


猫。


用力眨了眨眼，裕翔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猜对了。他此刻身体无法动弹，头脑却异常清醒，如同被求生本能驱使一般飞快地运转着——见到田中梦人的时候，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他拼命回想着当初的情景，突然之间，黑猫一跃而下的身影如同某种提示般亮起在脑海里——当时田中的怀里，抱着一只猫。


“是猫？！”加藤猛地一怔，接着立刻便想通了，“那洞口因为连接着暗道所以比周围温暖，因此成了野猫们聚集的巢穴吗……可恶……”田中那个家伙必定已经在附近徘徊了很久，留心到了这个细节，才继而推测出了暗道的存在吗！


裕翔紧紧闭上眼睛，拼尽全力的思考让呼吸变得急促。虽然警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展开了搜索，但显然尚未有什么头绪。他知道再拖下去的话，即使最后找到了田中梦人，小凉可能也救不回来了。必须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想一想……


田中梦人带走凉介，除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能完全清楚的感情因素之外，最大的原因必定是要向凉介要回那些原画。可画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凉介又会带他去哪儿呢？？最致命的是，田中已明显对自己显露出了杀机，一旦画作已毁的事实被他发觉，他的目标很可能会立刻转向自己，而清楚这一切的凉介又会怎样做？一想到这里，裕翔心底顿时一阵刺骨冰寒。


小凉，告诉我你在哪里……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冷汗爬上紧锁的眉心，少年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成一片。

男人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嘴角讽刺地扬起。


“都走了呐。”他回头看向靠在墙边的男孩，“警（和谐）察果然还是这么蠢。”


凉介疲倦地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但仍认得出这熟悉的环境。不久之前，这里还是自己安宁的避风港，不久之前，自己还以为，或许这一生就要在这里草草地结束了。


他无力地笑了笑。没错，田中竟然带着他回到了加藤的住所。并且是在所有警力呼啸着被调离之际，光明正大地从建筑物的入口处进来的。现在这里，又成了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


……也好。


他身上很冷，瑟瑟地发起抖，下一刻却被人用薄毯裹了起来。田中蹲在面前，那张曾经永远戴着面具一般的脸，此时离得很近很真实。


“我拿到画之前，你可别死了。”


“放心，不会的。”凉介的话音很轻，双眼却清明。


田中满意地一笑。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就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便是同类的气味吗？尽管有过背叛和动摇，尽管是因为逼迫和威胁，但此时此刻，他是在自己身边的。那么，最后的一刻，无论如何也想让你也看见。


“对于你们的那位伙伴，我感到很遗憾，他做的栗子蛋糕味道真的很好……”田中面对着凉介席地坐了下来，手臂搭在膝盖上，“我并没有想过伤害他。”


对面那双幽深的瞳孔中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田中心底一动，看来，已经不需要多余解释了。山田凉介果然聪明，跟那些唐突冲动的警（和谐）察不同，更不像那些捕风捉影的记者。那些人所在意的，从来就不是真相本身。


所以，自己才会一直对这个孩子如此执着吗？他的心思总是那么简单直接，因此那双清冽的眼才能永远不被谎言牵绊。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可以为之披荆斩棘奋不顾身。


田中知道自己在赌。赌凉介心中的恨并没有消失。尽管眼前的他已经疲惫不堪千疮百孔，但在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仍然是多年前那个雨夜径直闯入自己书房的小小撒旦。


没错，那一夜的雨，就跟如今一样。


“那个家伙，那个毁掉你父亲的人生的家伙，那个害死了你的伙伴的真正凶手……跟我一起欣赏吧——”田中朝凉介伸出手，“他最后被击溃的嘴脸。”


凉介没有动，轻轻地开口：“你会被抓的。”


“你就这么信任警（和谐）察？”田中歪着头，神情变得有些诡异的迷茫，“你明明知道，他们手底下有多少真相永远沉睡了。连你自己，也曾和中岛裕翔合伙把他们玩得团团转不是吗？”


“我信任，加藤桑。”


“加藤……”田中一愣，继而渐渐有苦笑爬上面颊，“加藤吗……”


加藤隆这个家伙的存在，真是让人火大啊……可恶……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


没有早一点出现呢？


“如果当年负责那个案子的人是他的话，我的爱之助，就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田中颓然坐回地上，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没错，爱之助是自杀身亡的，是我亲眼看到他从楼顶坠下……可理由呢？”


“既不是疾病，也不是事故，好好地活在身边的人，前一天还一起高高兴兴地吃拉面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我没有办法接受……”


“一开始的时候，我寄希望于警方的搜查能够给我一个答案……我缠着他们讲我和爱之助的事情，把那孩子的遗物全都翻出来塞给他们看，我说他开朗健康，善良到心软，绝对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逼得他走投无路了，说了一遍又一遍……”


田中的手颤抖着，渐渐捏紧成了拳，“可是他们呢？没有人肯认真地听我讲话，我送去的遗物全部被原封不动地丢在角落里，第二天再去的时候，竟迎面撞上清洁工人将箱子抱出来准备丢进垃圾场！我抢过来，直接闯进去质问担当的警员，才知道他们早就以什么青少年心理问题为由草草结了案……开什么玩笑……”


拳头，砰地一声砸上了地面。


“那好，警（和谐）察既然如此不可靠，那么我就自己去寻找原因好了！我下定决心这样做了，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花多大的力气就找到了答案。”田中的嘴角挂着苦笑，双眼讷讷地盯着前方，


“那孩子的日记里，写着所有的事情。”





【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带我去画室业余班报名了。我胸前抱着新画夹，偷眼去看哥哥开心的样子。


事实上，哥哥说要给我报名美术班的时候，我有些惊讶来着。虽然受哥哥影响从小就喜欢画画，但并没有想过像哥哥那样去深造。说到底，哥哥既有天赋又勤奋，而我只是轻松地享受着握画笔的时间而已，因为有个优秀的老哥在上面，总会不自觉地放低对自己的要求……真的是个不器用的弟弟呐。


不过既然哥哥说了，我自然是笑着答应。因为业余班的指导老师山田美织小姐，哥哥好像很憧憬她。如果我成了那里的学生，就可以让哥哥借着看我的机会经常跟美织老师相处了~不过哥哥也真是的，人家美织老师跟山田老师两人那么恩爱，连宝宝都有了，你木有机会的啦……】





【X年X月X日


今天我的画被美织老师表扬了！哥哥奖励我最喜欢的栗子蛋糕！当然也有邀请美织老师一起吃饭，虽然她很委婉地拒绝了……哥哥看起来有点沮丧。于是我吃蛋糕的时候故意把奶油沾在脸上，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X年X月X日


哥哥今天成为画室的正式成员了。我很为哥哥开心，尚未从美大毕业就可以加入前辈的画室，更何况是跟美织老师一起并肩奋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与美织老师的随和不同，山田老师似乎不是很喜欢哥哥的样子……今天还第一次见到了平时给升学班上课的中岛老师，感觉是个有些严肃的人，但对于哥哥加入画室的事情，他似乎投了赞成票……】





【X年X月X日


中岛老师又来业余班指导了，最近他来得很频繁。他似乎尤其关注我，常常在我画画的时候站在我身后看。那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看着自己，让我觉得很紧张啊，结果就经常出错……


最近哥哥为了画室的事情开始忙起来了，我也要加油才行，不能让哥哥失望。】





【X年X月X日


山田老师去德国出差了，美织老师最近也常常不在，好像是家里的小宝宝生病了。于是由中岛老师来给我们代课。总觉得，老师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或许是我想多了。】





【X年X月X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哥哥说……


我上课的时候又出错了，中岛老师似乎很生气，要我下课之后留下来，为我做单独指导。同学们都走了，我很紧张，画画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直到感觉到周围寂静得异常的时候才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中岛老师坐在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我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说，以后每节课都要为我做课后辅导……


我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哥哥了。归根结底，大概还是我自己太不器用的结果吧……】





【X年X月X日


山田老师和美织老师还是都没有回来……最近似乎有些不想去美术班上课了。哥哥听到的话一定会很失望吧……因为两位老师都不在，他最近为了画室经营的事越来越忙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开口……】





【X年X月X日


好可怕……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了……


今天美织老师终于回来了，我本来很开心，可中岛老师仍然在。似乎是小宝宝的病还没有完全好，美织老师下课后就匆匆回去了。我仍然被留了下来……


最近，我在画画的时候，他就会在一旁画起我来，样子越来越奇怪……直到今天，他竟然忽然要求我脱掉衣服……我很害怕地拒绝了，然后就逃了出来，他在后面叫我，我吓得一直没敢回头……哥哥，我该怎么办……】





【X年X月X日


我被中岛老师威胁了。


今天刚到教室，美织老师还没来，发现他已经等在那里。他先是解释说什么，人体是艺术的一种，说他只是觉得我很适合做模特，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后来又不让我把昨天的事情说出去，否则就会把哥哥从画室赶走。我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我只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被哥哥知道，否则他的梦想恐怕就全毁了……】





【X年X月X日


终于还是没能逃掉……】





【X年X月X日


我开始做噩梦了。】





【X年X月X日


今天我没有去上学。我骗哥哥说有点头痛，实际上，是最近开始害怕与人接触。我害怕别人的目光，呆在人群中，会觉得浑身烫得难以忍受……我这是怎么了……


晚上还得去画室。】





【X年X月X日


救救我，哥哥……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





【X年X月X日


今天跟哥哥一起去吃拉面了。我表现得情绪很高。哥哥说我最近瘦了，我看他也瘦了。每天既要上课，又要忙画室的事情，还要照顾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一定很辛苦吧。


哥哥，一直以来，谢谢了。】










呐~害怕吗。一个人那么久，一定很害怕吧……


对不起呢。没能好好倾听爱之助的心情……


那个时候，要是没有把你送到那里去就好了。仅仅为了我自私的爱慕心，却给了爱之助那么痛苦的回忆……


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呐，爱之助…我该怎么走呢？


冷雨中的脚步犹疑地停了下来，男人低下头，茫然地看向怀中静静闭着双眼的孩子。


半晌，男孩缓缓睁开了眼，迟迟转动着没有一丝光泽的瞳子。原本松垂的手臂动了动，很慢、却很稳地抬起。


男人便将视线相随。


指尖像小小的路标破开密集的雨幕，放眼过去，唯见烟雨茫茫。

第45章（下）


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裕翔几乎立刻就要坐起身来。一双手按在肩头，阻止了他的动作。


潜意识里还残留着莫名的焦急和惊恐，他微微喘着气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了洁白的病房里。棉被暖和又严实地盖在身上，几根仪器的触手探进来，输液瓶高高地悬着。


蓝泽松开扶在少年肩上的手，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醒了？能说话么？”


裕翔仍然感觉头晕，但已经不如之前那么严重，身体也可以活动了，只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张了张嘴，声音仍旧嘶哑：“我睡了多久？……小凉……找到了吗？”


“没有很久。现在是下午三点钟。”蓝泽回答了一半，顿住了口。从在送来医院的途中陷入昏迷，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万幸的是裕翔颅内的积血不是很严重，暂时不需要开颅手术，子弹也没有留在身体内，所以缝合和止血的手术都还算顺利，只是麻醉时间还没有过，蓝泽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恢复意识。意志这种神奇的东西，有的时候或许真的可以超越一直以来他所信赖的科学也说不定……


见蓝泽不语，裕翔的神色立刻不安了起来：“……加藤桑呢？本乡桑呢？”


“加藤他们还在全力地找人，本乡把你送过来之后，也跟着一起去了……不要乱动！”蓝泽早有预见似的重新把又要挣扎着起身的人牢牢按住，“你打算起来干什么？”他们那么多人都在找，你这个样子去了又能干什么？


“我……”裕翔被对方严厉的目光盯得失了神，他瞥了瞥窗外，虽然只是下午，但天色阴沉得好像已是傍晚，连带着人的心情都要一寸寸地被黑夜笼罩。


自己现在安好地躺在医院里，可小凉还不知挣扎在哪片冷雨中。他被那人带走已经过了这么久，一旦天黑下去，搜捕工作会变得更加困难，到那时候，就真的凶多吉少了……怎么办……怎么办……


蓝泽看着少年不再动了，扭着头，目光呆呆地定在窗外的天空上，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可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他又开口出了声。


“医生……我好像……”那声音低低的，又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我好像，想到了一个办法……帮帮我……”他僵硬地将头转回来，艰难地慢慢撑起身体，“帮帮我……我有办法了……” 








将车子停在蝴蝶巷入口处的时候，蓝泽也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巷路太过狭窄，车子已经没法再继续前进。他熄掉火，回头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少年，头疼地闭了闭眼：“你乖乖坐着不要动，我找到了再回来告诉你。”


“拜托了。”裕翔的声音很无力，重伤和失血让他的身体很虚弱，看得出是在强撑着精神。这家伙，明明应该睡在病床上静养才对。


尽管雨势已经不似先前那么嚣张，但这巷子里还真是泥泞得超乎想象。蓝泽撑着伞在每一个单元口以及能够背雨的角落里寻寻觅觅，泥水很快就溅满了裤管，而目标却迟迟没有出现。


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莫不是也疯了吧？


或许……是被本乡传染了。那个家伙，自从神木突然死亡之后，就变得跟原本冷静刻板的性情判若两人。又或许，是被那两个孩子传染了也说不定。一路看着他们的故事演绎至今，是什么时候，从最初旁观事态发展的守护者角色，变成了疯狂的剧中人呢。


就在转过某个转角的时候，蓝泽的眼前突然一亮。他皱起眉盯住那个角落：“喂……是你么？”




气喘吁吁地跑回去的时候，正撞见已经等不及的裕翔在开车门，吓得赶紧接住了对方因腿伤而差点摔出来的身体。把雨伞罩在对方头顶，还是忍不住生气地呵斥：“不是让你乖乖坐着等我回来？你这个样子再淋雨的话，凉介还没找到，你就先把自己弄死了！”


裕翔却自动忽略了这一大串的斥责，只顾仰起一张苍白的脸，心急又期待地问道：“找到了？？” 








（To be continued）